阿宝数天上的星星。阿宝爸问:“阿宝,你数了几颗了?”
阿宝说:“数了七万四千三百一十一颗啦。”阿宝爸就嘿嘿地笑。
阿宝问:“爸爸,这天上怎么会有星星啊?是不是谁用胶水黏上去的?”阿宝爸笑得更开心了。阿宝脸红了,拿手去堵爸爸的嘴。爸爸嘴上有一圈粗硬的胡子。
阿宝又说:“爸爸,你看,每天晚上都一个新的月亮爬上天空。
阿宝爸点头说:“是的,可旧的月亮上哪里去了?”
阿宝用手指头戳爸爸的额头:“笨,旧的被切成碎片,做了星星啦。”
阿宝爸哈哈大笑,用胡子去扎阿宝娇嫩的脸。阿宝喜欢爸爸。有时,阿宝爸会带来一些可爱的小动物,比如会吃青菜的刺猬,当然最多的还是鸟,各种各样很漂亮的鸟。阿宝就听着这些婉转的鸟鸣声学会了吹口哨。但那年,阿宝爸被砍下来的树压断了腰,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阿宝很伤心。阿宝不明白。
阿宝问妈妈:“人会动的,树不会动,为什么爸爸会被树压死?还有,爸爸的腰比树还要粗啊。”
阿宝妈嘤嘤地哭。阿宝妈抱着阿宝越哭越伤心。阿宝也哭。阿宝哽咽着说:“妈妈你不要哭,你若实在忍不住,就等我长到能把你搂到怀里时再哭吧。”
阿宝爸死后老有媒婆来登门,一个个紧贴墙壁溜进屋,头发上黏一小块红纸,后脑勺上挂着一个瘿子般的发髻,发髻上多半还插上一根明晃晃的银簪子。嘴尖尖的,因为话说得太多太假,就像一只被老鼠夹子夹坏了嘴的老鼠。脸上还落满苍蝇屎。皮肤从皱纹里挂下来,松松垮垮,一层一层,又像一大块发了霉受了潮的千层糕。她们一进屋,眼睛往四下里乱瞟,颈子的肥肉上下左右颤巍巍地抖动,嘴里说:“阿宝妈在吗?”
阿宝妈在厨房做事,阿宝在堂屋里写作业。阿宝用笔戳作业本说:“妈妈不在。”媒婆大门牙里透出难闻的气息,嘴巴向上斜,说:“厨房里有水在响哩。”
阿宝妈从厨房出来,一边吩咐阿宝去里间,一边慌手慌脚端椅子倒茶水。媒婆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坐,大大咧咧地接过阿宝妈端来的水杯,呷了一口又一口。
阿宝气不过。那是爸爸坐的椅子,那是爸爸喝水的杯子。阿宝拿了段绳子悄悄地缠在椅腿上,等媒婆说得唾沫飞溅时猛地用力一拉。椅子倒了。媒婆滚成一团,脸上的粉滚得满地都是,缠裹得短短的小脚上的那对绣了鲜艳花饰的鞋子东边一只西边一只。
阿宝“咭咭”地笑。阿宝妈骂着死丫头扶起媒婆,等阿宝妈去门后摸出竹篾条时,阿宝早已跑出门,跑到阳光下。
阿宝妈没再嫁,可能是不满意那些男人,可能是心里舍不得阿宝爸,也可能是怕阿宝受委屈。
阿宝与妈妈相依为命。阿宝妈天天半夜起来磨豆腐。豆子头一天晚上就泡在水桶里,泡得又肥又大。阿宝妈用勺子舀起豆子,放在石磨的面上,在挂在石磨上方一个底部有小孔的水桶里加满水,水从桶底潺潺流下。阿宝妈推动石磨。有时阿宝妈会小声唱起歌。
“愁来茶水弗沾喉,单为情郎心里忧,天涯海角,想到尽头,寸心千里,何时聚首?小阿奴奴望得眼穿郎弗到,只见白云明月两悠悠。”
阿宝妈唱得清澈,声音轻柔慵倦。
阿宝也帮妈妈推磨。阿宝站在矮椅子上,弓起身,双手推动粗大的檫木磨杆。磨杆滑不溜手。阿宝推得一下快一下慢,没多久,阿宝提不动自己又酸又胀的手。阿宝妈接过磨杆继续一圈圈地推,动作不疾不徐。石磨咕噜咕噜咀嚼着阿宝妈的汗水,咀嚼着从磨缝间流逝的时间。
阿宝妈做的豆腐是县城里最好吃的,挑到街上不消一上午能卖得一块不剩。用来炒麻婆豆腐或做豆腐圆子汤,真是太好吃了。
石林说:“阿宝,你妈的手是不是会变仙法?大家都一样做豆腐,为什么味道就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