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的那老师,最终也没给出一个结论。
谁也不能奢望谁给出结论。我不想听他的课,不是这个原因,而是他不敢说"我认为"。
就在我打定主意下堂课再也不来的时候,他终于说出"我认为"这句话了。
他是这样讲的--
浪漫疏阔又朴实劲勇的巴人,只用战争书写自己民族的历史;也就是说,巴人不要史官,不要说唱艺人,因为他们的历史既非笔录,也非口传,他们的历史上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战争。这在世界史上独一无二。可到战国晚期,巴人对战争厌倦了,深深地厌倦,从丰都撤退后,从此不愿做人,蜕变成了猴子。李太白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其中说到的"猿",指的就是沦落的巴人。他们(它们?)啼鸣,并非因为找不到食吃,找不到水喝,也不是吃饱喝足后没事干,而是悲叹自己的命运,也悲叹人类的命运。
我记得当时我还提了两个问题。
那老师姓邓,我说:"邓老师,巴人是怎样从铁桶似的围困中逃走的?"
邓老师抬起头,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一架银灰色的蛛网里,正困住一只苍蝇。
苍蝇在挣扎,蛛网轻轻抖动。但很快,它被五花大绑,静静等死。
窗外阳光灿烂。在这个世界上,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怎么知道呢?"邓老师把头垂下来,语调苍凉地重复,"我怎么知道呢?"
教室里有了片刻的宁静。
之后我又问:"那群猴子想再还原为人,可以吗?"
"当然可以的呀,"邓老师说,"我们不都是从猴子变来的么?"
他不知道我向来就不相信达尔文的进化论。
"暑假我才去过峨嵋山,在洗象池见到了数不清的猴子,怎么就没见一只朝'人'靠近?"
邓老师听出我对他含讥带讽,但他不仅没生气,还笑了,笑得胸有成竹。
"你不懂,"他说,"猴子想变成人,必须有个先决条件。"
几十张嘴张开了,像等待进水的鱼。每个人的心里,都蹦出一群想象中的猴子,并希望用立即就能掌握的知识,去帮助它们脱掉身上的毛发,跟自己一样读书、恋爱和工作。
可邓老师足足卖了一分钟关子,才把嘴撮向我们,吹口哨一样发出圆溜溜的声音:
"吃盐巴,懂吗?不吃盐巴的猴子,永远也别想变成人!"
接着他告诉我们,在英文中,盐写作salt,薪水写作salary,盐和薪水的词根,就像同一棵树上长出的枝杈。公元前一世纪,罗马帝国的军队已是横跨欧亚大陆的强劲之师,戴着漂亮头盔的罗马士兵,刀光一指,所向披靡,他们迈着长腿,踏遍了世界的许多地方,随身携带的,除了兵器,还有一个皮革怀袋,袋子里装着罗马帝国发给他们的特殊军饷:食盐。在没有火器的时代,食盐使他们有足够的体力掷投枪、挥短剑、举盾牌,放掉敌人的鲜血,也克服自身对死亡的恐惧。然而,早于罗马军团很长时间,中国就已出现发达的盐业了,在远古漫长的岁月里,盐成了人们生活的准则,凋敝与繁荣,和平与战争,因为盐而交替呈现。中国最先懂得盐的神圣,且学会制盐方法的人群,就是巴人!我们说的盐巴,本叫巴盐,听这名字,就知道它与巴人密切相关,也是上古巴国留给中原大地最直观最深刻的印象。巴人无粮无织,却衣食无忧,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逐盐而居,并用盐去邻国换取必要的物资。在邻国看来,巴就是盐,盐就是巴,于是干脆将盐称作巴盐,后人出于平仄的考虑,才改叫盐巴,一直叫到今天……
在别的同学听来,这很可能只是一段趣闻,而我就不一样了。
我想起了我读中学的那个半岛,以及发生在半岛上,我听说过或经历过的奇奇怪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