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却说有一日,张家山去北头肉市场上,割了二斤半肥不瘦的猪肉,一根马莲草系了,正往回走。忽然看见,镇政府铁门紧闭,那门口,黑压压地围了一圈人。张家山生性好热闹,加上又干上了这个营生,盼不得天天有事情发生。于是分开人群,探头往进一看。这一看,只见簇簇拥拥的人头之间,空出一片空地。那空地中间,站着一老年女人,头发几分青几分黑几分白,脸上几颗浅白麻子,泛着红光,一条红裤带,裤带头儿露在外边。她的怀里,抱一只猫儿,肩上,扛一张锄儿,而今,正在那里,日娘透老子地破口大骂乡长。再一看,见乡政府的人,都缩在自己办公室里,只伸出个脑袋,往外瞅着。六六镇方圆几十里的上些年岁的男女,张家山几乎都认得,即便有些不认得,也都依稀有个印象,知道哪个是哪村的。可这位荷锄抱猫的女人,张家山瞅了一阵,却眼生得很。动口问起旁人,不承想,四周一哇声说:“拿不下!拿不下!”“拿不下”是谁?天下哪有叫这个人名的?张家山正在纳闷,不料,那扛荷锄的妇女,盯着张家山的脸儿瞅一阵后,却突然凑过来,丢了锄头,一把拽住张家山的袄襟,说道:“你是张家畔的张家山,我认得你!”

这女人是谁?不须挑明了,她就是当年的谷子姑娘,而今的谷子干妈。原来,当年,爹妈图了一份聘礼,将这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子,远嫁到了北草地。六六镇上,以及这方圆地面,“一满拿不下”这个她当年顺口说的话,成了口头禅,公家人受苦人一齐说,而她本人,却在北草地受苦。她膝下五个男丁,尔格也都长大成人,有了妻室。丈夫死后,这谷子干妈,就在五个儿子家,一家一月,轮流吃饭。这是起先的事,到后来,媳妇们嫌她成了累赘,干脆把她撵出了家门。她单身一人,离了北草地,只有她平日养大、对着嘴喂过的那只猫,不舍她,悄悄地跟了出来。谷子干妈见了,抹一把眼泪,俯身把猫抱在怀里。回到娘家,高堂父母自然已经下世许多年了,不过侄儿侄媳妇倒还仁义,吃饭时多添一瓢水,扯衣服时多扯一截布,她也倒落得个衣食无虞。忽一日,见了村子里那些当年的老姊妹,姊妹们告诉她,尔格公家正“捞”人哩,那些老红军、老八路、老干部、大跃进时回乡的干部、1962年困难时期退职的工人,只要找到公家,给发一个红证证,每月便有了个或八十块,或五十块,或二十块不等的生活补助。老姊妹们说这话,是想起了谷子干妈当年在乡政府的事。

谷子干妈听了,脸色一红,问道:“我当年的那档子事,也算参加工作么?”众人听了纷纷说:“当然算了!这身子就是只吃了一天皇粮,也算是当了一回公家人嘛!不拿它多的,二十块总该给吧!论起来,你还是个建国初期的老干部哩!你也做过贡献么,谁敢说不是?”

老姊妹们这些话,原本无意。只是没个话题,拉出一件陈年老古董嚼嚼舌头。不料谷子干妈听了,心里却吃了劲,从此三天两头,往六六镇政府跑。第一回去,满乡的干部,平日口头上“一满拿不下”这话说得稔熟,就是没见过第一个说出这话的人,因此一听说“一满拿不下”来了,众人争着来看,争着接待,争着到食堂为她打饭。谷子干妈走了这一回,算是风光透顶了,于是过几天又来,问题一会半刻解决不了,吃个油嘴,也好!来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烦了,踢皮球一样,我踢给你,你踢给我,大家见了她都躲着走。至于问题,那是个啥问题呀?!镇长听了,哭笑不得,下乡来视察的官员听了,也只把这当做笑谈。

遇见张家山的这一次,镇长这天心情有些不好,见了谷子干妈,也没给个笑脸,也没有到食堂去打饭。谷子干妈这回是急了,挥动个锄头,在镇长门口乍舞,吓得镇长不敢出门。通讯员出来,拦腰一搂,将她抱出了大门外,见谷子干妈一扑一扑地,还要进来,于是顺手锁上了铁门。

谷子干妈站在门外,吵吵闹闹地,只要办那个红证证。眼见得人越聚越多,她想,这是给镇长示威哩。只可惜戏唱得太久,口干舌燥的,总得有个台阶下才对。正在熬煎着,人群里闪出个张家山,谷子干妈一见,却还依稀记得,于是抢上前来,一把将袄襟拽住。

张家山见这女人,无端地将自己袄襟拽住,吃了一惊,又听她口中念念有词,说出自己的大号来,吃惊之外,又添一份纳闷。却待张口要问,不过那女人,先自己说出身份了。她说:“张干大,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谷子你记不得了,不打紧,你年轻时候在六六镇当公家人时候干过的那件儿事,你忘了不成?”这话说得难听。不过这一说,张家山现在知道这女人是谁了。他一张大脸,现在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上,却待说话,谷子干妈又拦住话头,说道:“公家人的章程多,他们说,要发那个红本本,得找两个证明人来。张干大,你得证明,我是干过公家事的。虽则时间短些,总是干过的,不是?!”至此,张家山已缓过神来,莫容谷子干妈再说疯话,接过那把锄儿,扛了,又说:“事情不急,谷子干妈,走,到我所里说话。”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