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家山回到家里,羞愧满面,大约也关起门来在窑里待了很久。男大当婚。吃公家饭时,年纪不显大,回到村子,与同年等岁的人一比,就成老后生了。这时,他动了婚配的念头,托人打问下川的谷子姑娘,后来听说,那姑娘早就草草嫁人了,于是绝了这个念头,定下心来再等茬口。过了不久,山那面一户地主,娶了三个老婆。新婚姻法颁布,只准一夫一妻制,于是地主央人四处打听,要处理掉他的三个老婆中的两个。张家山听了,于是也就翻过山去看,三个老婆中,他挑了个小的。地主有些不乐意,但是看见张家山威赫赫一副坯子,尿盆大的一张黑脸,也就不敢再吱声什么。媳妇领回,拜堂成亲,从此张家山开始过他的安生日子。后来仗着他一身好坯挂,肚子里又有几滴墨水,再加上栽了那个跟头以后,人也变得精明多了,于是,从合作化开始,一直担任村干部,所经所历,不必细表。
到老来,满窑一张一张贴满了奖状。别的人家,墙上要贴糊墙纸,逢节遇年要贴个“抓髻娃娃”图案,张家山不用,光这奖状,就将整个窑给填满了。细数这些奖状,有大跃进大炼钢铁的,农业学大寨修梯田的,移山造田建水平沟的,修水库的,修筑盘山公路的,一张就是张家山的一件壮举,一次血里头捞骨头的盘肠大战,直把个血气方刚的小伙,而今挣成了个弯腰驼背、一走三咳嗽的老汉。从包产到户开始,江山代有才人出,张家山落伍,被挤到一边去了,不再受到尊重,每日只厮守着他的这些奖状,苟延残喘,等待那不可避免一日日走近的大限之日。
张家山得那《透天机》的经过,也是一件蹊跷事,容说话的细说。
那地主的小老婆,肚子不大,却能生。龙生一子定乾坤,猪下一窝拱墙根。到了张家,一年一个,一气为张家山生了六个。六个中三男三女。那三个女子,唢呐一吹,毛驴一骑,张家山把她们早早就打发了。三个儿子成家立业之后,他跟了小儿子住。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小儿,这是常规。
张家山在村子里,不再受到尊重,小儿子一家看他,自然也就轻了。废物利用,张家山地里的活干不动了,在家里看看孩子,喂喂猪,做做饭,却还凑合。那地主的小老婆大约长张家山几岁,因此就比张家山早走几年,一个直井打下去,又分成两个斜洞,一个洞,那女人先睡了,另外一个洞,给张家山留着。
张家山住在老宅。这是几孔旧窑,老辈子留下的。自张家山记事,这窑洞顶上的石头缝里,就有条白蛇。算命先生说,这是安宅之神,切莫动它。迷信那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张家山也就不再动它。几十年相安无事。却说这一日,儿子媳妇要到地里下苦,将个不足岁的孩子,留在家里,委托张家山照看。孩子睡着以后,张家山心里憋得难受,于是将孩子搁在炕上,扣好院门,出外打了一阵彷徨。大约就是一个时辰吧,待回到自家门口,突然听到孩子一阵挣破嗓子的大声啼哭。张家山吃了一惊,开了大门,进了窑口,只见炕上的孩子,半只耳朵没有了,那地方血糊拉几地,再一看,炕上孩子的旁边,白花花地展着一条蛇。“这孩子的耳朵,不是让蛇咬掉了,又是谁?”张家山叫道。顺手,他从案板上拿起菜刀来,一挥而就,将蛇斩为两段。这也是人急了的办法,斩蛇何用?大约其一,是泄愤报仇,其二,是想找出那半个耳朵,看能不能再安上。这一刀下去,蛇成为两段,蹊跷的是,蛇的肚子里并没有耳朵,那鼓囊囊的,原来是一老鼠。老鼠还没有死,只是被憋得晕头晕脑,见蛇身子断了,“嘭”的一声,从那断处蹩了出来。出来是出来了,却懒懒地蹲在那里,四只爪子收起,身上筛糠一般打战。再看那断成两截的白蛇,有头的那一截,眼泪汪汪地流着。见了这番情景,张家山心中,已有几分约摸,明白今格这一刀,是砍得有些鲁莽了,那啃断小孩半只耳朵的,分明是老鼠了,而那条白蛇,是来救孩子的,如果不是它仓促赶到,这孩子的另半只耳朵,大约也已经进了老鼠的肚子里了。这样想过一回后,为探个究竟,也为了回来后给那小两口有个交代,于是复又拿起菜刀,一砍,将老鼠劈为两半。果然不出所料,那孩子的半只耳朵,血糊麻也,模糊可辨,正在这只该死的老鼠肚子里。
孩子的半只耳朵,后来自然是没有重新安上。斩成两段的白蛇,后来张家山烧了些纸表,奠了些水酒,将它埋进户外的老槐树底下了。这样过了半月以后,一场雷雨,张家山石窑的前面接口,突然塌下一角。是事出偶然,还是少了那“安宅之神”的缘故,不得而知。这样,石匠在修窑时,从那窑顶的花插石的缝隙里,捡出那卷《透天机》。
得了《透天机》,这个弯腰驼背、一走三咳嗽的老汉,突然魂灵附体一般,来了精神。他陡发雄心,想干一番事业。张家畔太小,庙小挥不开刀,池小养不住鳖,他就想到六六镇上去闯一闯了。他之所以要离家,还有一项考虑,因为孩子那半个耳朵的事,儿子媳妇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可吃起饭来摔碟子拌碗,平日言谈举止,也有意无意地给他个眉高眼低的。“是得走了!”张家山想。他这时候想起了猫儿,猫儿在老了的时候,总是悄悄地独自出来,找个没人处,一番号叫后,蹬腿毙命。
怀揣一卷《透天机》,张家山离了张家畔。
第二章(4)那六六镇,已非当年张家山当文书时可比。川道上游修了个坝,那滴水,日里夜里,叮铃叮铃响着。川面上,新钻了些油井,磕头机,一低头一扬头,昼夜不停地叫着。街道里,正逢改革开放年月,一街两行,都是些做小本生意的。有那没牙老汉,从城里收了些旧衣服,来到这六六镇上,翘起脚来在地上画了个圆,旧衣放在圆心,吆喝着“五块一件,十块一身”地变卖。张家山摇摇头,说这生意咱不能做,丢人哩!又有那河南来的卖老鼠药的,将一溜大老鼠摆在摊前,另一只手拿了纸包,“一包五角,一包五角”地高声叫卖。张家山见了老鼠,犯了忌讳,扭头掩住鼻子就走。又有那西安来的牙医,在那里高声叫喊,只是门前冷落,原来这里紧靠蒙地,人人都长着口白白牙齿,身子老了那牙齿却不老。又有那钉鞋的,眼睛尖溜溜地,瞅着街上摇摇摆摆走过来的姑娘们,见姑娘们穿着低跟,就红口白牙,说城里正在流行高跟,说话间,就伸出手来脱鞋,要给姑娘换个高跟;见姑娘穿着高跟,又红口白牙,说城里正在流行低跟,千方百计,是要为他揽些生意才成。又有那贩服装的,将天南地北的服装,一根绳儿拉了,顺街摆成一行。衣服经山风一吹,呼啦啦的,甚是张扬。又有那收集文物的,鬼鬼祟祟,挤眉弄眼,专拣小巷子窜,专拣老宅子钻。
张家山在这六六镇的街上,像看西湖景儿一般,自南到北,溜了一遍,深感这世事变化太快。诸样事情,他都不放在眼里,可是自己该干个啥,才能糊住这一张嘴,心里却没个谱。这样转了三遭之后,将自己的长处、短处反复思量了一番,心里突然一明。
张家山一双布鞋踩得地皮响,来到这六六镇上,要闹一番世事,权衡再三,主意拿定,租了一间门面,办起了“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他租的这地方,巧不巧正是当年那个脚夫歇脚的鸡毛小店。江山易代,世事沧桑,这鸡毛小店,在走西口的路上,究竟兀立了多少年,无据可查,到了张家山手里,修了门板,裹泥了外墙,粉刷了内壁,再将个蛮像一回事儿的白底红字招牌,外面一挂,小镇的世事便到了张家山的时代。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张家山在六六镇,扯起旗帜,吃的正是这“民事诉讼”。这做的是一门无本生意,全凭一股悍性,两片嘴唇闹事。这事只张家山做得,换个别人,是做不得的。三来两往,日鬼捣棒槌,一些日子下来,较之镇上那些摆摊的、设点的、挂羊头卖狗肉的,倒有更多的赚头。
不过张家山并不看重银钱,他图的是个热闹红火。张家山说了,眼见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俗话说了“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这话在理,谁叫他天生了个戳破天的大个子呢!镇一方邪气,保四乡平安,这是他的责任。要老想着银钱,那就俗了。
《透天机》上说了:“上五百年人人是人,中五百年半鬼半人,下五百年净鬼没人。”夜来灯下,张家山戴着花镜,将《透天机》上这段话,看了一遍又一遍,想了一绽又一绽,一拍大腿说,世事倘若从那白衣秀士刘基刘伯温算起,早就进入中五百年了,难怪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看来,天地轮回,是有它的定数的。又说,匡正社会,扭转乾坤,我张家山责任重大。
再一想,自己尔格身子下压着的这一面大炕,当年躺过脚户李自成李闯王。这一想,那炕石板垫在干脊背上,硌得难受,于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想人家也是一辈子,我得向人家学习。又一想,六六镇这个地名,何等的大气,我可不能辱没了那光荣祖先。
须知张家山突然动了心思,来这六六镇丢人现眼,正是由于这光荣的祖先的一番引诱。有一部书叫《六六镇》的,说得最清。看过这书的人都知道,正是由于那好事之人,几番考证,考证出“六六镇”这个地名的来由,从而英雄了这一块地面,风光了这一处人类,并且激发了这些凡夫俗子的勃勃野心。张家山大约就属于这神经突然不对中的一个。
张家山在这六六镇,安营扎寨,鸣鞭开张,首先要做的事情,是物色两个搭档。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古今一理。这第一个搭档,却是个女流之辈,人称谷子干妈。第二位,是个四处流浪,哪里天黑哪里歇,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有娘养没娘教的半大小子,人称李文化。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这两个烧包鞍前马后,侍候张家山,却也合适。
那谷子干妈却是我们的一个熟人。不过她当年叫谷子姑娘,正是害得张家山年轻时栽了一个马趴的那位。山不转水转,如今人老珠黄的她,咋就三转两转,转到张家山的麾下,说起来,却也是一段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