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回到所里,双方坐定。张家山细细看那谷子干妈,认出这正是当年那个骑着毛驴,鬓边插着一朵野菊花的俏姑娘,只是岁月沧桑,尔格她已经人老珠黄了。当年风摆杨柳般的细腰身,尔格壮成了个八斗瓮,当年黑油油两根大辫子,尔格变成一个花白的盘龙髻,盘在脑后。陕北的水土好,因此那脸蛋,白是白,红是红,变化不算太大。还有腰间那根红裤带,几十年如一日系在腰间。“女人要风流,红裤带露外头。”谷子干妈这红裤带别人不知,她自己知道,这是对做闺女时那一段风流日子的作念。

问起如何有缘分,在这六六镇政府门口见面。张家山话音未落,谷子干妈便鼻涕一把泪一把,面目上的那五个窟窿,一齐往外淌水。谷子干妈将五个儿子的情形,一一说出,张家山听了,牙齿咬了一回。又问起那怀中的猫儿,是怎么回事。谷子干妈说道,这猫跟了她多年了,北草地那阵子,她一家一家,轮流坐庄吃饭,就是抱着这只猫的。那猫儿却也奇怪,进了张家山屋里,也不岔生,一蹦,从谷子干妈怀里,卧到炕上去了。谷子干妈指着猫,对张家山哭诉道:“疼儿不如疼男人,疼男人不如疼野畜!我疼儿子,儿子把我撵出了家门;我疼男人,男人把我撇到半路上;倒是这野畜,我疼了它一回,它倒知恩,回娘家的路上,三番五次,我都把它撇到路上,它都哭着叫着,跑回来了!”

张家山这种男人,最重旧情。更兼尔格有了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大抱负,益发仗义得了得。谷子干妈一哭诉,顿时叫他心里一阵酸楚。他看谷子干妈,视而不见她眼下这老态龙钟模样,倒是记得她当年花骨朵一样的日子。因此上说这张家山,是个好男人。因此上说那些妖妖娆娆的女子,为以后着想,趁你们年轻的时候,不妨多交几个拜识——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不是?

张家山当时大包大揽,把个谷子干妈收留了。他说,就在我这里待着吧,算是咱所里收的正式成员,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喝的,就有你喝的,咋样?至于那个红本本,你就不要去办了吧,丢人败兴的,这事再不要提起它了吧!于你不好,于我也不好!

谷子干妈听了,点头应承。见有了个搭伙的地方,那面目上的五个窟窿,不再向外淌水。俄顷,情绪回转过来了,笑颜于是慢慢展开。她见那案头上,有张家山刚才提回来的一吊猪肉,肥瘦相宜,于是说:“我给你做一顿红烧肉,打打牙祭吧!”肉做熟了,满屋子香,吃到嘴里,更是滑润,张家山见了,赞不绝口。谷子干妈说:“这是毛主席菜谱上的!”

饭罢,谷子干妈屋里屋外转了一圈,见房间的摆设,甚是寒酸,于是说道:“我要入伙,却无资本,浑身上下,只这身遮羞的衣服,其余的,就是这只女猫了!”说到这里,口张了几张,又说道:“张家干大,这只女猫,你不妨拿到镇上去卖,说不定,还能卖几个钱回来的!”张家山听了,心中不悦,说道:“你是谁?我又是谁?咱们之间哪里还来这么多的讲究!你只管款款盛着,帮我做事就行了。再说,你看那六六镇上,河南安徽的卖老鼠药的,摆了一洼,谁家稀罕你这只不会叫春了的破猫儿!”

谷子干妈听了,一笑,她凑近张家山,神神秘秘地说:“张干大,你是有所不知!尔格这世道,有些日怪。这猫儿放在咱乡间不值钱,放在城里,却当神神敬哩。城里人把这猫猫狗狗,不叫它们的本名,叫什么‘宠物’。你要把这女猫拿到镇上去转一圈,说不定会遇个撑得发慌、闲得乱逛的城里人,出个好价钱,把它买了的!”张家山见谷子干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就有些信了。当即抱了猫儿来到牲口市上,从晌午端转到天黑,除无人问津之外,倒落了许多的白眼。到了天黑,张家山恍然省悟,翻开了一个道理,于是抱着猫儿回到所里,说道:“你这猫儿确实是猫儿,可和人家城里的猫儿不一样。人家那是啥,是金枝玉叶,咱这是啥,是?!”张家山骂一句粗话,又对谷子干妈说道:“打个比方吧!比如说人,乡里人是人,城里人也是人,可那城里的人,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咱这乡里人,凑合着有件衣服穿,遮住羞处,有点粗茶淡饭吃,哄住肚子就行,人跟人不一样,猫跟猫不一样。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驮不成。好谷子,你就省了这条心,不要异想天开,寡妇梦见喘气了吧!”

谷子干妈恰好是个寡妇。“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因此张家山这话,虽属无意中说出,却是有些越外。谷子干妈听了,刚刚晴起的一张脸,又一下子阴了,嘴角翘起,用家常话说:能拴一个叫驴!张家山见状,伸出个蒲扇般的大巴掌,在谷子干妈的肥屁股上,拍了两下,算是道歉。拍罢又说:“活人不能叫尿憋死,这猫身上,我还有戏可做!”至于如何做戏,张家山没有说透,不过能蒙受这一番疼爱,谷子干妈也就转嗔为喜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