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燕到了窝里,却还聒噪个不停,唧唧喳喳,吵翻了天的样子。脚夫嘴里说道:“奇了,莫非这窝里,还有长虫不成?”说话间,伸长脖子朝窝里一探,见这窝里并没有什么白蛇,倒是有一本残破的书,静静地躺在窝底。不知这书是燕子噙来的,是蛇背来的,还是过路客官藏匿在这燕窝里的。怎样来的,这并不当紧,当紧的是这书落到了李自成手里。
这书正是《透天机》。这脚夫上过几年私塾,却也粗通文墨,拿书看了,一惊一乍,知道是那本被民间传得神神乎乎的奇书。继而拨亮油灯细看,字缝里抠字,话音里找话。这一抠一找不要紧,登时出了一身冷汗,知道了崇祯爷的江山,只在旦夕之间,替代者谁人?正是这个获得《透天机》的十八子李。
记得当年那铁冠道人,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要刘伯温天机不可泄露。这刘伯温,不知是一时疏忽,还是有意而为之,竟让这书谬种流传,散落民间,从而令大明天下,早早地断了香火,从而令世间凡夫俗子一得此书,从而陡然生起英雄梦来。还是前面那话:一部《透天机》,刘伯温得之,助了大明三百年江山,李自成得之,又灭了大明三百年江山。《透天机》不会言语,倘若它会言语,它大约会说:“因我得之,因我失之,我又何憾!”
一卷《透天机》在手,那李自成突然之间,仿佛魂灵附身一般,气冲斗牛,目空万物。他喊来店家,问这叫什么地方,店家答道:“这是太平镇。”李自成一听,恼道:“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大旱频仍,赃官横行,这朱家天下,何以敢厚着脸皮,放言‘太平’二字!”恼罢,又问道,今日是何年何月何日。店家又答,陕北民谚,“六月六,新麦子馍馍熬羊肉”,今天这日子,却是个大好日子,正是古历的六月初六。李自成一听是六月初六,喜道:“六六大顺,六六大顺,我那王朝,该给它取个名字叫‘大顺’了。杀尽不平方太平,你这太平镇,也该易称谓,改口叫‘大顺镇’了!”店家听了,诺诺称是。
九宫山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外头的世界,兵败了个李自成。陕北高原上,恓惶了个大顺镇。一番号啕大哭以后,众人商议,那“大顺”二字,是不敢再显哗了,提防生事。可是没了“大顺”,这荒远小镇小则小矣,总该给它一个名谓才对。众人正在商议,忽见川道下游,一个破衣烂衫的落魄秀才,踏着口歌,摇摇晃晃而来。众人细听那口歌,却句句都是向着李自成说话的。
姻党当年并赫扬,远以西夏溯天潢。“天潢”句:相传李自成远祖乃西夏国主李继迁。
一朝兵败防株累,尽说斯儿起牧羊。“一朝”两句:李自成兵败,势利之徒恐受株连都说他出身于牧羊人。
赤手扛将九鼎来,九鼎: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崇文宣武一时开。
武功成就须文治,其奈犁牛乏相才。
马上成功做帝王,神威何让汉高皇。
从龙不乏韩彭辈,恨无萧张为赞襄。韩彭:刘邦大将韩信、彭越;萧张:刘邦谋士萧何、张良。
史馆群僚孰秉公,唯凭成败论英雄。
若叫新顺新顺:李自成建立的政权,称大顺。(本诗见郝延寿、武文义选注的《陕北历代诗选》。)能延祚,圣德神功纪不穷。
众人听了,喝一声彩。见秀才走近,众人也就提出这易名的事情请教。秀才听了,说道:“这有何难?‘六六大顺’,‘六六大顺’,陕北语中,这几个字,一把韭菜不零卖,是连在一起说的。将这‘大顺’,改成‘六六’,既掩鞑子们的耳目,又其实将原来的名字偷偷地留住了,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喝彩,算是公认了。
至于那《透天机》下落何处,仿佛天开一眼,仿佛云层中突然露出一线霞光一样,它只在脚夫李自成面前陡然一闪,便又重新泯灭于民间。自此往下,世世代代,众口滔滔,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本书,那里面过去未来之事,尽在其间,玄机四伏,莫测高深,吉凶善恶,未卜先知,但是谁也没有见过它。千口传,万口传,传到后来,这世间到底有没有这么一本书,竟都成了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