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白袍比起纸张来,自然不甚规则;中指比起笔毫来,用起也不甚便当。因此,这书写有些零乱。加之,这铁冠道人平日练就了的铁嘴,说起话来滔滔如泻,无遮无拦,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因此,这刘伯温的记录,也是有一句没一句,鸡零狗碎,择其大要而已。

待到刘伯温龙飞凤舞,乱七八糟,将个白袍画满时,铁冠道人才恍然省悟。道人缄了金口,说道:“罪过罪过,因了我今天这一番逞能,该折去自格儿多少修行。那刘伯温,你且听着,得了这天机,你该是人中龙、鸟中凤了,天、地、人、鬼,从此尽在你掌握之中了,后世人见你能‘算’破天机,还会送你一个神算子的美名,只是,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必遭天谴,这《透天机》,只你可得,万万不可拿出去示人。另则,中华大地,眼见得将有一场血光之灾。你记着,你一定要善待百姓,少些杀戮。你要知道,天地无私,鬼神能察,你做下的孽,都会记到我账上的!”

铁冠道人说罢,不复吱声。

声音虽然停了,那嗡嗡作响的回声,又在山洞中回旋了一阵,方才停息。待这刘伯温停了书写,抬头细看时,见那堂上端坐的哪里是个真人,分明是个泥塑而已。泥巴做的肉身,谷草做的经络,檀香木做的骨架,槐木橛儿做的男根,唯一的是那铁冠道人的嘴角,因为刚才说话太多的缘故,还留着一些唾沫星子在那里。刘伯温见了,惊讶一回,嗟叹一回。

出了山洞,出了这残败的道观,阳光底下,刘伯温将这白袍,展在草坪上一看,见上面血迹斑斑,处处是字,又见自己的中指,尚且有血迹渗出,恍惚间,方信自己刚才遇到的不是梦境。

刘伯温将这白袍上的字,整理了出来,它就是被后世称为中国民间第一奇书的《透天机》。该书洋洋五千余言,以“元时末年,伯温游华山”开头,以“知而泄露者,必遭天谴”作结。

一册《透天机》在手,刘伯温就势登上华山的最高峰。举目四望,鸟瞰天下,遂发出一声长啸。啸罢,下得山来,辅助朱元璋,奠定明三百年帝业。这是旧话,不提。后来他官至御史中丞,封诚意伯,谥号文成,有《诚意伯文集》二十卷行世,成为拥拥挤挤的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中的一个人物。

  古话说:“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又有古话说:“劝君莫奏前朝曲,听我新翻杨柳枝!”这话有理。且不说那刘基刘伯温的事了吧,那些留给史学家们蛀书虫们去说,这里单道那册《透天机》的下落。前面说了,那《透天机》待刘伯温死后,遂流落民间,以手抄本的形式,被那些山野之士收藏,秘不宣人,时隐时现。

当年,刘伯温仓促之间,狼狈不堪,用白袍做纸,中指滴血为笔,所以那《透天机》记录得十分零乱,那前头的事,后头的事,搅和在一起,且又不分行分段断句加点,所以后来将它连缀成篇时,也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加之那铁冠道人又口授得过快,刘伯温只能逮一句是一句,能记多少算多少。这样,这个《透天机》,里面便迷雾团团,玄机四布,一个预言接一个预言,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接一段莫名其妙的话,后世之人,即便有一卷《透天机》在手,想要轻而易举地参透玄机,也属枉然。许多事情,经历过了,往往碰得个头破血流,对照一下《透天机》,方可明白,于是叹息道:“原来万物皆有定数,这《透天机》上,早已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了!”于是乎,伴随着《透天机》,民间往往还有一句题外的话,这话也有一些古怪,叫“过而知之”!

还是《透天机》这个话题,不过我们的故事,现在落脚到一个人物身上。陕北高原腹心地带,群山环拱中,有个小镇叫六六镇。二十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这六六镇上,出了一个人物,这人叫张家山。巧不巧,这张家山,鬼使神差,从一户人家正在翻修的窑里,得了一本泛黄的破书,这书正是《透天机》。

六六镇的名字,缘何而来,这里有一个讲究。中华地面,每一处地名,每一个姓氏,其实都有讲究,都有来龙去脉,只是你不注意罢了。原来,六六镇这个一张邮票大小的地方,在叫六六镇之前,它曾叫过大顺镇,大顺镇之前,它还叫过太平镇。太平镇之前,它还叫过什么,叫是肯定叫过的,只是世事渺茫,视力有限,我们不得而知罢了。

这里当年是陕北英雄李自成起事的地方。李自成,化外之地的一个驿卒,一个贩私盐的脚夫,他吃了豹子胆、老虎心了,敢斩草为兵,削木为旗,三下河南,北征幽燕,掀翻朱明王朝的三百年江山,直将一根箭镞钉上紫禁城“皇恩浩荡”的牌匾,直把个崇祯爷朱由检逼到煤山上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这个中原因,就在《透天机》上。可惜那时刘基刘伯温已不在人世,于是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江山易主。不过,话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朱明的三百年江山,因《透天机》得之,又因《透天机》失之,因此这也可以算一个世道轮回的圆满结局。

那时这镇还叫太平镇。这个贩私盐的脚夫,从三边地面,吆了一群高脚牲口,每个牲口背上驮了一驮青盐,返回陕北。这三边是定边、靖边、安边的合称,有一首赶牲灵人唱的民歌,叫《走三边》,单道这三边的好处。那民歌唱道:下一道坡坡来上一道山,赶上那骡子走三边;人人都说三边好,青盐皮毛甜甘草。这民歌而今还在陕北地面传唱不已,想那当年,赶牲灵的李自成,在高脚牲口的阵阵串铃声中,大约也正是唱着这民歌上路的。

哪里天黑哪里歇。夜来,脚夫恰好行到这小镇上,于是挑了个鸡毛小店,烫脚,用饭,又要那店家卸了驮子,给牲口伺候草料。那时正是暮春时节,是夜李自成和衣躺下之后,见屋梁上的燕雀儿聒噪得厉害,定睛看时,见梁上有一只燕窝,窝的周围,黄嘴圈的雏燕儿停了一圈,唧唧喳喳乱叫,一只母燕,一只公燕,凄厉有声,绕着燕窝上下翻飞。

脚夫见了,唠叨一句“聒噪”,蒙头要睡。这时,只听“噗噜,噗噜”两声,两只羽毛未丰的雏燕儿,落在了他的床头上,继而,“啪”地一声巨响,一条大白蛇,从那燕窝里掉下来,僵僵地停在了脚底。

那白蛇一动不动,僵在那里。豆油灯下,泛着粼粼白光,煞是怕人。脚夫见了,知那白蛇吃了雏雀儿撑得难受,又知它经这一次摔打,骨节正酥软着。脚夫却是个傻大胆儿,不忍伤它,又不忍容它缓过气来再伤雏燕,于是从自己枕边,摸出一壶烧酒来,将那孽畜灌醉,继而,提起尾巴,将它扔到门外野地里去了。

两只老燕,见脚夫处置了那白蛇,惊魂始得安定。接着,一公一母,两个双双扑棱着翅膀,抬起雏燕往那窝里送。两只雏燕,一只送上去了,另一只身量太重,羽毛又太少,自己又不知道配合,因之,送了几次,快到窝边了,又掉了下来。

脚夫见了,动了慈悲之心,说一声“好事做到底吧”,言罢,单手托起那只雏燕,又顺过一条高脚凳子,登了,送那雏燕到梁上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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