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6)

我时常想,那绵延一千多公里的鞭炮声,是我灵魂深处最动听、最深重的音乐。                  

父亲的一生坎坷多舛。小的时候家里不是一般的穷,父亲说他小时候吃得最多的东西不是红薯面,是苦。苦难在他的名字上也留下了烙印,他叫湘,因为他是在湖南逃荒的路上出生的。 

但他是个汉子,无论多大的苦难都被他踩在了粗大的脚掌下。他的鞋子是四十四码的,身躯是弱不禁风的,在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后来被家乡的夕阳镀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金色,他开始变得硬朗,肌肉也结实起来。                  

人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是能按自己的活法儿活——这是最大的惬意。父亲说。          

我听爷爷说,在那动乱的十年里,父亲因为倔着性子不肯抓了狗屎往他高中老师的嘴里塞,而被红卫兵——他的同班同学拿了狗屎砸在了他的头上,他仍不屈,夜里挖了两块红薯烤熟了给老师当饭;大学毕业后,父亲没有按着分配的工作到乡政府去上班,原因只是他不想整日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喝茶看报纸再发呆——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工作……          

父亲坚持回家务农,他想自己干出点名堂。奶奶因为这事气得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两年后的一天,爷爷的一个把兄弟李爷从县城回乡,开了一辆212吉普。那年月吉普车还是个罕物,看得村子里的小伙子大老爷们眼神都直耿耿的。      

父亲经不住几个农伴的怂恿,偷拿了车钥匙,凭着自己大学里学机械制造提供的虚胆,打开了吉普车的车门。      

李爷发现车钥匙不见的时候,父亲正在车上急得手忙脚乱——他不知怎么让车停下来!车快要撞到麦场边的那棵歪脖柳树了,父亲眼一闭,一脚踩了下去——他没有踩到油门——很幸运,车停了下来。闻讯赶来的李爷赶忙上前熄了火,将父亲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还好,没伤着。     

行,是个苗儿!跟我学开车吧!总比在家待着强。李爷说。

父亲神差鬼使答应了,他觉得握方向盘比握锄头要有意思得多。爷爷想了想也勉强同意了,只是奶奶有些担心:开车可是玩命!命敢随便玩?!        

到城里,腰杆子要直。临走时爷爷告诫父亲。      

父亲说,嗯。

父亲跟着李爷进城学开车,就像老天早已安排停当了似的。因为他不学开车,是不大可能去云南的。后来才知道,李爷这么做是想让父亲接他的班、做他的女婿哩!李爷是县里水泥厂的书记,每天都会有几十、数百吨的货经过他手。可他偏又是个嗜酒如命的人,有几次正喝得酗的时候攥了发票就往厕所奔,父亲总是从他手中把货票要回,又递给他手纸。父亲小心地帮他打理好各方面的事,做生产日志算账甚至在厂里作的报告都是父亲的笔杆子写出来的。父亲成了李爷面前的红人,那时候父亲若打拐几吨货根本没有人知道,但他没有,他的腰杆子很直。后来,李爷认父亲做了干儿子。这是后话。                  

那是水泥厂联系的一批货,要送到昆明。李爷估摸着父亲开车已经熟稔,让他第一次跑了长途。车队由五辆老解放组成。那是1982年4月。父亲说。

冥冥中,天注定:父亲当不成李爷的女婿!      

他在云南遇见了母亲哩!                  

跑长途的司机都知道,遭罪,受累,一不小心把货跑丢了还要自己兜着。一趟车跑下来,不掉个三五斤肉都不可能。两年的农活使得父亲身板强壮,而且他有着记路的本事,甭管哪条国道哪座高架桥,走过一趟,怎么也忘不了,这对于一个车队无疑是很重要的——以至于这趟车回来时,车队的叔叔们都管父亲叫“老马”,因为有一句老话叫做“老马识途”。有父亲在,车队少走了很多冤枉路。可父亲第一次出车,就出了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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