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风餐露宿,出河南,进湖北,过长江,到云南,跑到昆明的那晚天已黢黑,车队就在市东的一个停车场驻扎下来,只等着天亮交货。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司机们扒了几口饭泡了泡脚就都斜歪着身子倒在了床上。父亲还得在夜里看着货,怕被盗。不巧那晚又有一疙瘩黑云压住了昆明,豆大的雨珠开始盆倾瓢泼。父亲裹了床褥子蹲在屋檐下,冷、困、乏,还要冒着雨查看遮盖水泥的帆布篷是不是破损,水泥是不是沾了雨水。
就这样风吹雨打。
大概是夜里三点多钟,父亲起身如厕,突然发现有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被绑在了厕所旁的电线杆上!嘴被布条塞着,脸色紫青,嘴唇肿胀。父亲忙把绳子松了,将他抱回了屋。老人的大腿上被扎了两刀。父亲忙叫醒了车队的人,顾不上看护水泥,将老人送到市区的医院。
抢救持续了一天一夜。
恩人……那老人醒过来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
父亲见他醒了,对着他打了两个喷嚏,然后眼睛发黑,一头栽在地上——他已有四天四夜没有合眼,发了高烧。
警察很快抓获了作案的人,他抢了老人的几百元钱以及一些金银饰品。
老人的家人知道后匆匆赶到了医院。
那是父亲第一次见到母亲——那老人的女儿。
父亲清晰地记得他睁眼时的情景,那记忆仍光鲜如昨。散放清香的栀子花在窗外正开得热闹,有不知名的鸟儿从天上飞过,不时洒下来几声脆亮亮的叫,少有的晴天,温柔的阳光毫不吝啬,将病房照得通亮、暖和。眸子里的那个身影就端坐在自己面前,端着炖好的鱼汤等着喂自己,香气狠命地往鼻孔里钻。
父亲发了呆。过了一分多钟,父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可,心弦已被拨动。
父亲说那段躺在病房里的日子是他最深重的记忆。
那年父亲二十六岁。母亲二十整。
父亲的烧日渐退去,李爷已拍了好几次电报,追问着为什么还不返程。车队动身的前一天晚上,父亲铁塔般的身躯跪在老人的床前,说,我要娶兰子。兰子是母亲的名。
老人惊得半晌发不出声。
他将母亲叫到床前,抚着母亲的脸:兰囡,你,你听见了?
嗯。母亲答应的时候满脸彤云。
好!我家兰囡有眼力,我答应!哈哈……外公笑得嘴角已到了耳朵的位置。
那时候外婆还不同意,毕竟相隔太远了,母亲又是外婆家唯一的孩子,而且,外婆有些嫌父亲的穷。
穷?!我不信他能穷一辈子!错不了!我看人错不了!外公说。
外婆也默默答应了。
母亲家在云南一个叫双柏的地方,山清水秀。当时还未完全开放,绿树茂草填满了人眼。热带雨林中的野果长了落,落了长,千年累积的果泥有一尺多深,踩上去软沓沓的。潺湲不止的江水像一条围巾绕过双柏。母亲就是枕着这条围巾在云南双柏的迷蒙烟雨中长大的。
父亲要走了,母亲穿上了一整套民族的银饰,浑身上下银光闪闪,走动时会发出悦耳的撞击。母亲亲手用江里产的七星鱼炖了一钵鱼汤,看着父亲一口紧一口地喝下。直到几年后,母亲才告诉父亲,七星鱼体内只有一根刺,堡七星汤是云南双柏的少女向心上人表白的方式。父亲从脖子上解下自己干农活时擦汗使的一条白羊肚手巾,系在母亲的手腕上。
父亲对母亲说,兰子,等我回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