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是单纯的、热情的,他们不仅希望听鲁迅讲一次,而且希望常常听到鲁迅的课。5月23日,北大国文系的学生还派了六名代表,请鲁迅去教书。鲁迅婉言谢绝之后,他们承认鲁迅应当回上海,但又要求预定几门功课,恳求鲁迅再次来京时进行授课。鲁迅了解青年们的心,然而他无法答应这种办不到的事。
他是不愿意留在北京的,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明这一原因:我这次回来,正值暑假将近,所以很有几处想送我饭碗,但我对于此种地位,总是毫无兴趣。为安闲计,住北平是不坏的。但因为和南方太不相同了,所以几乎有"世外桃源"之感。我来此虽已十天,都感不到什么刺戟,略不小心,确有"落伍"之惧的。上海虽烦忧,但也别有生气。鲁迅是不习惯于"世外桃源"的安闲生活的。他向来喜欢耸立于风沙中的大建筑,喜欢对于生的执着和对于死的挣扎,而不喜欢玩赏琥珀扇坠,翡翠戒指,也不喜欢宁静和幽雅的地方。那些迷恋于桃花源式的生活的人,固然没有斗争所必经的苦痛,然而也决没有胜利时的难言的欢乐。对于一个真正的战士来说,没有什么比与时代隔绝、落在队伍后面,更使他感到不安的了。所以身在北方的鲁迅,总是留恋着上海那种既有烦忧又有生气的生活。
回到上海之后,鲁迅照样是终日伏案写作,照样是不停地看稿,翻译,校对,生活是紧张的。然而,他依旧热心地做着培植艺术花朵的工作。6月16日,他分别给白莽和孙用发了一信,鼓励了他们的翻译。
白莽就是年轻而有才华的革命诗人殷夫。鲁迅办《奔流》的时候,他投来了从德文翻译出的《裴多菲传》一稿,鲁迅一看便觉得宝贵,于是立即发信去索取原文,殷夫便亲自送来了。
殷夫那时才刚过二十岁,面貌很端正,脸色是黑黑的。他真是个诗人,一和鲁迅见面,就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之情,滔滔不绝地说话。走了之后,又马上给鲁迅写了一封信,说他对这次相见感到后悔,因为他说的话太多,而鲁迅的话太少,又冷,好像受到一种威压似的。鲁迅读了信,微微一笑,他喜欢这种爽直而率真的人。于是,他便立即写了一封信去解释,安慰这个感情丰富而容易波动的青年诗人,并且告诉他,作翻译应该忠实于原文,不应当以自己的爱憎,将原文改变。原来,昨天鲁迅收到《裴多菲传》原文后,就连夜校对译文和原文,除发现了几处误译之外,还发现一个有意的曲译,把"国民诗人"这个词,译成"民众诗人"。鲁迅是不赞成这样做的。因此他把意见及时地告诉这位新结识的诗人气质很浓的年轻朋友。
鲁迅自己是喜欢裴多菲的诗的,现在他发现一个也热爱裴多菲诗的青年,心里感到喜悦。因此,在写好这封信之后,他把自己藏在身边的十分心爱的两本裴多菲的书,也赠送给殷夫。这两本书,一本是散文集,一本是诗集,都是德文的译本。在裴多菲的祖国匈牙利,已经没有这么完全的本子了。这两本书是鲁迅珍藏的,这是三十年前他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托东京的丸善书店到德国去买来的。开始店员不肯经手,而鲁迅那时正当是酷爱裴多菲的时候,便怀着惴惴之情恳求,才最后得到的。几次搬迁,这书总带在身边,只是情随事迁,已没有翻译的意思。此次鲁迅遇到能够理解这书的价值的人,感到很高兴,他决定送给也如他在日本时那样热爱着裴多菲的青年,这也正好可以给书找到一个好的着落。于是他郑重其事地委托柔石亲自把书送交殷夫。殷夫得到这本集子,自然如获至宝,高兴地阅读,还译出几首诗来。后来他被捕牺牲后,鲁迅翻翻他的遗物,发现其中一本《裴多菲诗集》还在,鲁迅像捏着一把火,一页一页地翻看,见到在一首诗的旁边,还有殷夫的译文,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然而鲁迅倾注心血培育的幼苗,却被凶残的刽子手摧残了。
与殷夫同时注重从德文翻译诗文并注意裴多菲的诗的,还有一个当时在邮局工作的青年孙用。1929年1月,鲁迅第一次接到这个青年的译稿后,就亲自给他回信,并把他的译诗刊登在《奔流》上。他开始译莱蒙托夫、海涅的诗,以后又译裴多菲的《勇敢的约翰》。这部诗是孙用从世界语译本中转译的,这一年9月初,鲁迅接到这份难得的译稿,非常高兴,他一口气读下去,觉得译文认真而流利,更是高兴,感到得了一种珍奇,他马上下了决心,一定要让这部译稿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