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南方扶植朝花社的同时,在北方继续支持着另一个青年文学团体未名社。5月中旬,鲁迅赴北平探望母亲,趁着这个探亲的时机,多次走访未名社的朋友,在精神上给予他们很大的力量。
1925年鲁迅在北京大学教书时扶植成立的未名社,并没有什么宏愿,然而却有勤勤恳恳的努力和切切实实、点点滴滴做下去的毅力。鲁迅向来不喜欢那种一哄而起,一哄而散的习性,因此,对于他们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和坚定的事业心,是很激赏的。鲁迅到北京时,未名社的骨干韦素园正得了很重的病,住在西山病院里。
对于韦素园这样默默无闻地工作,静静地把生命消融在中国文化事业中的人,鲁迅是欣赏的。中国文化事业当然需要天才,然而也很需要养育天才的平凡的泥土。他说:"是的,但素园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它多。"鲁迅到北京后不久,就和李霁野等四人到西山医院去探望他。
听说鲁迅要来探望自己,素园高兴极了。自从来到西山病院,伴随他的只有疾病与寂寞,他常常想起鲁迅,常给鲁迅写信,今天竟然来了,这是多么难得呵!鲁迅来的前一天,他就让人帮忙把小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请厨房的大师傅帮助,准备好明天的午餐,还把自己喂的几只小鸡,挑了两三只大的,请大师傅做盘可口的、鲁迅喜欢吃的菜。
5月30日早晨八点,鲁迅就到了医院。看到素园的皮肤因为日光浴而晒黑了,精神也还好,心里感到踏实些,然而他心中又很快地浮起一阵悲哀,他想起这个把才智默默地赠予别人的人,被疾病折磨得几乎不行了。一年前,就接到他从这个病院里发出的信,而且是伏在枕头上写的,那时就衰弱得坐不起来。以后又接到他翻译的果戈理小说《外套》的精装本,那似乎是一个最后的纪念品,译者也已觉得生命临近最后的时节了。现在这个病弱的友人就在眼前,而且那么高兴,而在这之前他就在这里痛苦地静卧着,在另一个阴暗的世界门口挣扎着,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痊愈还是等待死亡。想到这里,鲁迅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凉,他想到这样一个甘当泥土的善良人,一个在默默中生存、劳动、无所企求、无所奢望的知识分子,却得不到社会的尊重,连他的爱人也因为他没有痊愈的希望而离开了他,与别人订婚了。于是,鲁迅又感到他将经不住折磨而死去--这是中国的一个损失。想到这里,鲁迅心里真是难过极了。然而他在刹那间又意识到,决不能把这种悲哀传染给衰弱的但还在高兴着的病人。于是,他又强装出欢笑,与素园闲谈起来,使素园感到快慰,暂时忘掉病痛和烦恼。交谈了几个钟头之后,素园才想起鲁迅是抽烟的,他连忙请鲁迅吸烟。鲁迅摇摇头说不吸了,因为他觉得不应当给病人留下烟味。素园见鲁迅这样爱他,愈加感动,再三地说吸烟对自己并无妨碍,鲁迅这才到外面急急地吸完一枝纸烟。
这一天晚上,鲁迅心里一直不能平静。他时时想起素园,想起素园病房里挂着的那幅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画像。对于这个善于审判人们灵魂的俄罗斯大作家,鲁迅是敬佩的。然而今天他感到这位大作家有一种异样的冷酷。这个用笔墨使读者受到精神苦刑的作家,总是把不幸的人一个个拉出来拷问,而鲁迅意识到,诚实、勤勉而不幸的素园,也是他的苦刑架上的犯人了。素园该被这个俄罗斯作家拷问出怎样的人间苦呢?这些苦将怎样煎熬素园的心呢?想到这些,鲁迅心情十分沉郁,觉得应该与许广平谈谈这一切。然而她在南方,于是,他提起笔来,给许广平写信,告诉他在西山病院里所见到的一切。在信上寄托了自己的感情,他才心绪稍觉宁静地度过了这个北国的夜晚。
鲁迅此次北上,还先后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北京第二师范、北京第一师范作了讲演。鲁迅身上巨大的磁性力,吸引着中国许许多多正直的知识分子,他讲演时听的人总是很多。到北京大学第二院讲演时,二院礼堂容纳不下,临时改到三院礼堂,但仍挤得水泄不通,鲁迅只好绕到后台才走上讲坛。讲完之后,听得十分兴奋的教师和学生们,还层层围住他,久久不肯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