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杂剧总班头关汉卿(13)

 

窦娥的反抗精神还不止于此。如果她的理想还不只限于在为自己雪冤报仇的话,那她的形象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高大了。作为一位复仇女神,她所关心的是全部冤狱的平反问题。限于当时的认识水平,她提出了“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的法制理想。为天子分忧的目的仍然归属到为万民除害的落脚点上。窦娥作为一个戏剧人物典型,《窦娥冤》作为一部大悲剧,关汉卿作为一位大艺术家,在此表现出来的思想上的深刻性与成熟性,在中国戏曲史上都是首屈一指的。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在元代公案戏中,关汉卿的公案所体现的法制精神是相当合理而充分的。法律,既是统治阶级利益和意志的集中体现,又是千百年来广大人民评判是非公道的理性凝结。因此,关剧中法制精神的充沛,既使作品具有颠扑不破的法律的保护外壳,又使得剧本具有合情合理的人民愿望的内核。法律的两重性具有很大界域内的交叉性和一致性,例如大德七年(1302年)“对冤狱”的大规模调查,既在主观上有利于皇家政权的巩固,又在客观上合乎人民的利益。前文提到关汉卿之所以有指天骂地、恨古非今的大胆气概,也是与他有着比较强烈的法制精神所分不开的。当然,在思想基础上他尊崇皇帝的既定威权,重视帝国法律及其实施问题,这与他心中的理想时代是相为一致的。

关汉卿的法制观念首先是要求执法者必须遵守法,即使是并不平等和严重歪曲的法律条令。执法者的不公是对法律的极大蔑视。王婆婆曾骂过衙门便是“活地狱”,“浑身是口怎支吾:恰恰相反是个没嘴的葫芦,打得来皮开肉绽损肌肤,鲜血模糊,恰浑是活地狱……你却官官相为(卫)倚亲属,更做道皇亲国戚?”道出了衙门不守法的普遍现状。

再如窦娥之所以不愿“私休”(嫁张驴儿)而愿“官休”,就是对法的极大信赖和尊重。可她马上就感到失望了。楚州太守桃杌从衙审状,当场就喝道:“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

但有来告状的,他首先跪犯人。衙役们刚开始还纳闷,问道:“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

“你不知道,”桃杌坦白心事地说,“但凡来告状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呀!”

这样一位有钱就认爹、见奶便喊娘的小人,这样一位靠搜刮百姓钱财过活的贪官,还能指望他能判出什么清白来呢?他的唯一本领就是屈打使招。“人是贱虫,不打不招”是这狗官的全部审案经验。就是对付窦娥这个弱女子,他也是命令衙役选几根大棍子往死里打;直到把窦娥打得昏死过去三次,他还命人喷了凉水再打。

 窦娥痛苦地呻吟说:“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打得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天哪,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晖!”

这就表现了在即使是极不平等的法律也不能得到兑现时,百姓们所感到的痛苦和悲哀。窦娥之所以变了鬼也要报仇雪恨,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恶不怕,是因为要实现法律的尊严,使自己的尊严、生命和财产得到起码保障。在承担了罪名,画押论定的时候,她仍然还存在着上级衙门或许会“复勘”纠正的幻想,临刑时的呼冤也是建立在法律的基础和尺度上的。

鲁斋郎更是一个不守法的典型。他的“胆有天来大,他为臣不守法,将官府敢欺压,将妻女敢夺拿,将百姓敢践踏;赤紧的他官职大的忒稀诧!”这不禁使人想起那个横行、凌驾于法律之上的荒淫无极的阿合马父子。这位鲁斋郎开口就是:“你的浑家我要带往郑州去也,你不拣那个大衙门里告我去!”根本不把衙门法律放在眼里。官官相避,官官相卫,这就是元代的现实法律。

关剧的法制精神不仅体现在遵法、守法上,它还进一步反映了现存法律的不公平、不合理,宣传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等一系列人民心中的法制观念。

以《蝴蝶梦》为例,王婆婆便是个知法懂法的明理人。她说:“岂不闻杀人偿命,罪而当刑?”葛彪既然打死了王老汉,那么王氏兄弟打死葛彪就是合理合法的。可是葛彪又是一个权豪势要,所以还得要王氏兄弟中的一人抵命,不然就不好向法律交账。最后还是包老爷聪明,用了一个置换的办法,让理应判死刑的偷马贼赵顽驴替死,这才完满了结此案。这就说明了元代法律的不公平,表现了人民意志与统治阶级意志的根本对立。

这种对立和交锋是特别明显的。元法是种族歧视的大法,皇亲国戚、衙内斋郎、舍人流氓“打死人不偿命,只当房檐上揭一片瓦”。蓄意谋害、嫁祸于人的张驴儿,企图赖掉钱财、杀人灭口的赛卢医,都是黑暗社会的畸形产物,都是受楚州太守的法律保护的。可作为人民意志的代言人的关汉卿,却偏偏不让她们安生和平;现实中实现不了的东西,也在理想和剧本中加以实现,比方昏官桃杌的削职为民,永不擢用;赛卢医的终身从军;张驴儿被凌迟一百二十刀处死,都是按照人民心中的法律观办事的。关汉卿甚至有时把这种对立,直接上升到最高统治者皇帝与人民的意志对立和冲突上去,揭露并纠正了皇帝的徇情枉法和执法不明。如让包公改字,杀掉鲁斋郎;如使谭记儿拿了势剑金牌,反而去问杨衙内的罪过……都是人民的意志在戏剧冲突中最终取胜了。

要实现人民愿望的理想法律,就必须具备坚定性和彻底性,还需具备策略性和巧妙性。关汉卿剧作中戏弄皇上的情节就是这两者绝妙结合之下的产物。

《蝴蝶梦》中的王婆也是这样的勇敢者和聪明者。王氏兄弟当场打死葛彪,报了杀父之仇;王婆就从理论上归结说:“若是俺到官时,和您去对情词;使不着国戚皇亲、玉叶金枝,便是他龙孙帝子,打杀人要吃官司!”只差说出皇帝犯法亦要吃官司的话了。

这王婆最能知法用法。一听说老汉身死,就马上反应说:“若是俺软弱的男儿有些死活,索共那倚势的乔才会打官司。”当儿子打死葛彪后,她又马上明白犯法了,她清楚地认识到“从来个人命当还报”,“少不得为亲爷遭横死”,主动带领儿子们投案自首,承认自家“犯着徒流绞斩萧何律”。等到包公断案时,她又巧妙地制造几次延宕,骂包公糊涂,使得案情终于有了转机。这就是巧妙地运用法律武器来进行战斗并大获全胜的典型案例,这可以同窦娥执法的坚定行动对应起来,构成人民群众知法依法、用法改法的范本。

虽然时代不允许关汉卿的法制精神得到全面而真实的实现,但舞台艺术形象上的这种对法的分析、研究和实现,对于唤醒人们运用法律作为武器,来自觉地同大量违法现象进行斗争,不怕牺牲而又不做无谓的牺牲,无疑是起了极大的启蒙和鼓舞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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