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同情
在西班牙内战时的一天,乔治·奥韦尔(George Orwell)遇到了一个敌人。他和一个法西斯士兵面对面地遇上了。那人跑过来,喘息未定,半身赤裸,跌跌撞撞,用一只手紧紧提着裤子。奥韦尔拒绝射击。后来他反思道:"我当时没有射击,部分原因是看到他裤子上的一些细节。我来到这儿是要打'法西斯'的;但是一个提着裤子的人不是'法西斯',他明显是我的一个同类,也和你自己一样,这时你就不会想着向他开枪了。"那个法西斯赤裸的胸脯、他的皮肤、他乱蓬蓬的样子,打消了奥韦尔要下杀手的本能。
在人类研究方面,历史学家乔娜森·葛鲁弗(Jonathan Glover)在有关20世纪战争的描述中,记录下了许多这样的"怜悯的突破口"。在米莱大屠杀中(1968年3月15日,美军屠杀了500余名越南平民),在柬埔寨的屠杀现场,在卢旺达的血腥屠杀中,都有"怜悯的突破口"。在这些时刻,战士们从"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从看到敌人马上射击的严格命令中解放出来。而且,那些他们本来要射杀的敌人身上表现出来的人性把他们压垮了。常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比如,在米莱大屠杀中,每当他们遇到儿童和妇女,当蹒跚学步的小孩和怀孕的妇女被斩首、被开膛破肚的时候,战士们的斗志就消沉了。一般情况下,怜悯的突破口很可能是眼睛对眼睛的接触,比如看到了敌人的瞳孔,或他皮肤上的毛孔,或他的眉毛歪斜的动作。
怜悯的突破口最有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米克罗斯·尼兹利(Miklós Nyiszli)这位在纳粹集中营供职的医生的身上。一天,在一个毒气室清理尸体时,在骨瘦如柴、冰冷僵硬的尸体堆下面,他发现一名十六岁的少女还活着。在场的工作人员条件反射似地给少女披上一件旧大衣,给她温暖的肉汤和茶,并且抚摸她的肩膀和后背打消她的忧虑。尼兹利努力说服集中营的指挥官留下她的性命。一个建议是把她隐藏在那些在集中营工作的德国妇女中。指挥官思考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按照自己的方法把她杀害了。他在这名少女的脖子后面开了一枪。
葛鲁弗认为,人类的历史可以被看做残忍与同情之间的竞赛,当战争时期怜悯突然爆发,同情的力量压倒了战斗命令时,这种事情就会突然爆发。人们可以认为人类的本性也是如此。为了保全自身,人们的战斗/逃跑这两个倾向不断地与我们神经系统中的电化学流体物质相冲突。在自私自利的压迫与同情的推动力之间,精神的内容不断改变。婚姻、家庭、朋友和工作场所的起起落落,都遵循着这两大力量之间的动态张力--自然状态下的自私自利以及对他人福利的热爱。最近关于同情的研究表明,情感研究也正在经历着它自身的"怜悯突破",这些研究揭示出,关照他人的情感植根于我们的神经系统。对同情的研究有了新的线索,可用来揭示婚姻、家庭以及社区的健康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