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表兄表弟一坐上去,哪里顾得上什么斯文,几双筷子在菜碗里一顿乱夹,三下五除二,碗里的菜夹了个精精光光。贺老太太看着他们吃抢食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饭还含在嘴里,石三伢子便急急往外走。
在旁的七妹不解地问:“三伢子,你饭还冒吃好,往哪里跑?”
“娘,我吃饱哒,耍去。”石三伢子回头一说,不见了人影。
五十多岁的戏班头酒醉饭饱之后,到戏台里打了个转身,慌慌张张走到贺老太太跟前,小心谨慎地说:“东家,我们唱戏的几件行头找不到啦,等下子我们唱《三顾茅庐》,恐怕唱不成,改另一出戏行不行?”
“何解要得啰?你们刚刚还唱得好好的,何解就变卦哒?我跟客人定好的,点的就是咯出戏,莫改了。要改的话,不怠慢了客人?”老太太的口气象是铁板上钉钉。
戏班头期期艾艾说:“硬要唱,就得辛苦东家帮忙问一问,找一找……”他鼓起了勇气,终于说出了缘由,“好象我的戏箱子有人动过,刘备、诸葛亮、曹操的行头不见哒。”
“何解啰?何解啰?”贺老太太耳朵一时背,没听清戏班头的话。
戏班头只得把手卷成筒放在嘴巴边当喇叭,靠近老太太的耳朵,重述了好几遍。
老太太费了好大劲总算听清了戏班头的话,她睁圆了眼睛瞪着戏班头,不高兴地说:“你讲我家出了贼,是啵?光天白日,你千万莫讲胡话。新年大吉,谁要你那几个木脑壳?”
“东家,不敢不敢,你千万莫咯样讲,我们担待不起的。你们是四世同堂的大富大贵人家。”戏班头是个老江湖,见阵势不对赶紧改口说,“只怪我们冒收捡的好,丢哒丢哒,就算啦,今后回家再置办几个。只是烦请东家改唱一出戏为好。”
七舅赶忙跑到贺老太太跟前耳语了一阵。
七舅的话,贺老太太倒听得真真切切。她脸色一沉,换了语气,“师傅,行头的事,你莫性急。我替你找找试试看,要是万一被我几个戳得天下的孙子和外孙子拿去耍哒,包管你冒事。”
棠佳阁的一个山坡上,石三伢子双手抱来三个木偶人,把“曹操”分发给表兄文南松,把“诸葛亮”分发给自己的弟弟润莲,把“刘备”留给自己,他们好奇地把玩着,还有一大群小伙伴跟着看稀奇。他们总是玩不得法,石三伢子索然寡味地撂下了“刘备”。
九哥王季范也跟父亲王文生,在新年里走亲戚来到了外婆家。这时节,他正随着三伢子上了坡来看热闹,见表弟们不得要领,童心大发,笑着对石三伢子说:“润芝,我来试试看。”
九哥操起“刘备”的行头,玩起来,起先也玩不得路,后来一琢磨,他用左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掌握木偶人的主杆,操作木偶人的躯干;又用拇指和食指捻动左侧杆操作木偶人的左臂;右手掌握右侧杆,操作木偶人的右手,慢慢地玩上了路,便又手把手把窍门教给了表弟们,“看事容易做事难。摸出了门道,就容易多了。”
“九哥,你真行!”石三伢子便按着九哥教的方法,摆弄起木偶人的机关,慢慢动作自如了。润莲和文南松两人也跟着慢慢学会了。
“我们学唱戏师傅的,来开仗,好啵?”石三伢子双手叉腰说。
一群小伙伴一说起“开仗”,都来了精神,“刘备”和“曹操”各自招兵买马起来,“刘备”和“诸葛亮”一起率了一路“人马”——五六个小 伙 伴, “曹操”也带了一路“人马”——四五个小伙伴,兵对兵,将对将,刀剑相交,胜负难分,不一会功夫,双方都有人受了点皮肉之伤,没一个哭鼻子叫苦,都从自己嘴里吐了一口唾沫敷在伤口处,又继续顽强地投入战斗。大战几个回合,十几个“开仗”的细伢子好象水中捞出来一样汗水淋漓,湿漉漉的头发上冒着团团热气。
石三伢子年纪虽小,但开仗是最勇猛的一个,他一马当先便把“曹操”打得落花流水,“曹操”的戏衣“嗤”的一声就撕开了一条大口子。
石三伢子得意地笑起来,高兴得在草坡上一连栽了几个筋斗。
九哥在旁观战,大战方休,他便摆起谱来:“润芝,木脑壳戏又叫么子戏?”
石三伢子头摇得象拨浪鼓,“不晓得,九哥,你讲讲看。”
九哥毕竟是省城湖南优级师范学堂的洋学生,讲话捏腔拿调慢条斯理的:“木脑壳戏又叫傀儡戏,它们之所以象人一样能动,就是我们人在下面操作。今后,我们为人做事,可不能当傀儡受人摆布,做行尸走肉,凡事要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要多动点脑子。”
“九哥,我不想当咯样的傀儡。”石三伢子眨巴着眼睛说。说话间他眼睛好尖,看见从外婆家屋后的山坡上急匆匆爬上来一个人。“七舅来了,快跑。”三伢子小手一挥,小伙伴们撂下木偶人飞快地走开。
“别跑,绊断了脚手不得了。”七舅连忙喊。
他们躲进了土坡上一些杂草丛生的荆棘蓬里不出来。
七舅走到近前,一边收捡丢在地上的木偶人,一边笑骂着:“我在家里猜想就是你们咯帮细伢子捣的鬼,三天不抽,你们身上的皮子就发痒,咯样子无法无天,下不得地哦!”
石三伢子和伙伴们在荆棘蓬里暗暗发笑。
七舅一回到家里,把三套行头交给了戏班头,难为情地摩挲着手,嘿嘿笑着。
老头一见已撕了条口子的“曹操”行头,一脸不高兴,戏总是拖着不开场,台下看戏的人干坐着难受。
七妹上前道歉说:“师傅,戏你还是接着唱,莫扫了大家的兴……我三伢子弄坏你的行头,由我来赔你就是了。你讲个准数,要赔多少?”
戏班头搓着手,嘿嘿笑着,不吱声。
“一块花边够不够?”七妹带着一脸真诚的神色说。
戏班头仍旧搓着手,嘿嘿笑个不停。
“两块总够了吧?”七妹忙从大襟衫的兜里摸出块折好的小手帕,把手帕打开,把两块光洋递给了戏班头。
“难为你咯样好,我何解好意思收你少奶奶的钱。”戏班头一边嘿嘿笑着,一边伸出手来赶紧把钱接了去,“新年大吉,大发大发,打发打发,就算你打发我们的挂红钱吧。”
石三伢子和小伙伴正象一群麋鹿麂子一样,纵身跃下一条又一条高高的黄土墈,飞快地下了山坡。
这山坡是绵延起伏的龙头山延伸的一段小支脉,活象一条跃跃欲飞的苍龙腹下伸出的一个鳞爪,外婆家四合院的青瓦房正好落在这鳞爪上,屋门前有一方碧水悠悠的池塘,池塘边左侧是一个小山丘,上面长满一片如伞如盖的大树,从塘墈向小山丘脚下伸过一条路,这便是棠佳阁人的出进之道。石三伢子和他的小表兄弟常常在这个土丘上,捉迷藏啦,比赛爬树啦,掏鸟窝啦,双手叉腰指挥开“仗”啦,还从牛栏猪圈楼上拿些稻草织很多草辫子,挂在弯脖子樟树和枫树上荡秋千呢。一到夏天更有意思啦,石三伢子率领一群小表兄弟在外婆家门口的池塘里打浮泅,惊得塘里的鱼“哧溜溜”往水面上跳,他小手托起一个打猪草的竹篮在池塘里当船使,鱼一旦跳入竹篮里,自然是他当天有眼珠子的下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