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石三伢子生怕挨打,不敢进外婆家屋门,领着伙伴们来到了小山丘上,只见好几条草辫子还挂在树上,便一个纵身跃上去揪住草辫子,荡起秋千来。他胆子天大,秋千荡得比外婆家的青瓦屋脊还要高,在旁看热闹的九哥,吓得睁圆了眼,舌子都吐出来。
“九哥,快来玩噢,你长沙城里的学堂哪有咯号把戏耍啰!”石三伢子格格地笑着。
站在秋千下的九哥,脸皮白白净净的,戴着副瓶底一样的眼镜,斯斯文文地直摆手,“润芝,小心。绊断了脚手就不好耍。”
“九哥,你放心,冒事的。你真是个怕死鬼。”石三伢子一使劲,秋千荡得更高,笑得更开心了。
“三伢子,你天不怕地不怕,要把娘吓死唷?快下来,你!”七妹冷不防从树下钻了出来,朝石三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娘在家里一听石三伢子在外头又闯了祸,付了戏班头的“挂红钱”,连忙丢下手边招呼客人的活计,挪着一双缠得象粽子似的小脚,一步高一步低绕着棠佳阁兜圈子寻找他,“三伢子,三伢子!”喉咙快喊哑了,就是不见三伢子应一声,一双小脚走得麻辣辣地痛。石三伢子他们玩得正欢呢,象齐天大圣孙悟空率着一群小毛猴回到了花果山,她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嘴唇发紫,脸色发青。
小伙伴们见了石三伢子他娘,一个个从秋千上蹦了下来,四散而逃。
“三伢子,过来,你们两个!”七妹秀秀气气的脸庞上平添了几许威严。
石三伢子朝润莲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他双手抓住草辫子,凌空翻了一个筋斗,跃下了地。润莲也跟着跳下了地。兄弟俩便低着头,老老实实走到娘跟前,讷讷地说:“娘,何解啦?”
“你们两个做了么子好事,自己还不晓得?还何解何解来问我,回去好好叫你们吃一顿棍子肉!”七妹忽觉心窝一阵发闷,隐隐作痛,她左手用力按住心窝子,右手拿着细小的楠竹枝,把石三伢子兄弟俩赶回家。
“娘,你哪里不好受?”一路上,石三伢子看着娘一脸难受憔悴的样子,焦急地问。
七妹一声不吭不答不理。
石三伢子兄弟俩畏畏缩缩进了外婆的家门,低着头进了娘的卧室。随着娘有气无力一声喊:“跪下!”他们顺从地双膝跪在地上,把小手乖乖地平伸出来,娘气哼哼地挥着楠竹枝抽打着他们娇嫩的手心,数说着:“一下,两下,三下……你们好样不学,去做贼,做贼偷瓜起,痨病牵花起,看我不打断你们的手把子和脚管子!”
两个细伢子的小手掌心起了道道血痕。娘看着两个儿子既不哭,也不讨饶,便更来气,气得差不多要哭起来,“你们两个是打不死的程咬金。”
贺老太太颤巍巍挪动一双小脚走来了,“七妹子,你打人不看时候,正月初头,莫打人……”连忙心痛地护住两个外甥孙子,“你们两个今后千万莫咯样吵,莫跪哒,起来算了,外婆替你们讨个保。”
“娘,你莫讨保,不打他,屋上头的瓦片子都会戳光去。”七妹气嘟嘟说。
跪在地上的两个外甥孙子拥在外婆怀里,外婆刚一扶起他兄弟俩的身子,三伢子一个鹞子翻身,脚板象抹了油走出门去。
“娘,石三伢子已满八岁吃九岁的饭了,一直在你咯里带,你把他看成是你的心肝尖子,你太惯肆他了,下不得地。我看呀,还是把他送回韶山冲去读书算哒,要他爹和先生才降服得他了。”七妹对贺老太太说。
“养女服家娘,养崽服学堂,读书要得,干脆,石三伢子就到他八舅课馆里去读,好啵?”要石三伢子兄弟俩离开棠佳阁,贺老太太心里象针扎了一下,十二分的不乐意。
“他成天吵吵闹闹的,八舅是个有名的糯米团子,好好先生,何解管得住他?等他爹一来,还是把他接走,回韶山冲好……”七妹一见贺老太太的脸色忽地沉了下来,才舌子打卷停了话。
石三伢子身子挨在窗口下,用小手指头舔了点唾沫,在窗户的亮皮纸上抠了几个小圆洞,睁大着一双眼睛朝里望,尖着耳朵听外婆和娘说话。娘一个劲地说要带他回韶山,他心里竹筒打水七上八下,来到门前的塘沿边逗游,信马由缰走到了小山丘上,双手抓住草鞭子纵身一跃,屁股坐在了秋千的座板上,可没半点心思荡秋千,却又顺势跳下来,倚着一棵弯脖子驼背大枫树,仰着头看着枫树光秃秃正发芽胞的枝头想心事,枝头上有一个黄蜂窠,他老早就寻思着要把它捅下来。平日里,只要有人发现了田墈或溪沟的棘蓬里有黄蜂窠,三五个小伙伴就会邀集起来,攥着根小竹棍,畏畏缩缩去捅,练练胆,看谁不怕黄蜂螫,一旦捅下来了,惊得满窠的黄蜂嗡嗡乱飞,追着抱头鼠窜的小伙伴螫,三伢子从不乱跑,就势匍匐在地,黄蜂螫不到他,有的细伢子螫得鼻青脸肿,还一个劲嘻嘻哈哈笑着,直往头上的肿包抹唾液。捅黄蜂窠数三伢子最里手,有时用“火攻”,捡来一捆干柴放在黄蜂窠边,冷不防点火烧死这些黄蜂,有时用“水攻”,脱下身上的衣褂子,轻悄悄地包住黄蜂窠,往水里一撂,浸泡一阵憋死这些万恶的黄蜂。在外婆家捅黄蜂窠是一件多开心多刺激多来劲的事啊,可现在再没时间和机会捅这个黄蜂窠了,他要随娘回韶山冲了。这时,他晶莹的泪水在眼窝里打转,象不断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掉下来。
“润芝!你娘打了你,冒伤着你吧?”九哥踩着高跷,冷不防来到了石三伢子身旁,关切地问。
后面跟着踩高跷的十六哥文运昌,他是大平坳踩高跷的高手,任何陡峭窄小的山路都能踩着高跷过去,他十七八岁的样子,脸上透着农家孩子的纯朴和机灵,是八舅的二儿子,平日里对石三伢子最好了,他要是在池塘里,水田里,溪沟里,捉个鱼呀虾的,摸个田螺和蚌壳的,自然是石三伢子的下饭菜,石三伢子成天跟着十六哥玩,“十六哥,十六哥”叫得比蜜糖还甜。
“着么子急,到晒谷坪里打地雷公去。”十六哥踩着高跷笑嘻嘻安慰说,他脖子上挂了几个苎麻绳子拴着的“地雷公”( 陀螺),衣领口上插了几杆抽“地雷公”的鞭子,活象戏台上的将帅后背身上插的令旗。
“何解不急啰?我娘要赶我回韶山冲。”石三伢子撅着嘴巴说。
“咯戏班头心眼也太歪了,那几个戏菩萨,我们石三伢子也只是好个奇,拿来玩耍一下,搞烂哒,修补一下不就冒事了?他嘴巴上讲得真好听不要赔,可他一心只想着要钱,害得细姨出了两块光洋不算,还害得我石三伢子挨打赚骂。对,我们也想个法子,治治咯帮臭戏子。”十六哥心直口快说。
“我来耍他们个把戏,吓他们一跳,好啵?要他们演戏不成。”石三伢子转忧为喜,眨巴着聪慧的眼,想出了个恶作剧的鬼主意。
“有么子好主意?你讲讲看,”九哥急不可耐地问,“咯帮臭戏子,吓吓也好,害得我也赚了我爷老倌的骂。”
“嗯喽,咯株大枫树的树杈上面,你们看,有个么子?……是个大黄蜂窠,我老早就想把他戳下来了,十六哥,你快去拿个大布袋来。”润芝抬头指了指枫树上的大蜂窠,狡黠地一笑。
大家会意地笑了,“好主意好主意!”十六哥连忙到家里拿来了大布袋,石三伢子象猴子一样三五几下爬了上去,轻手轻脚拿布袋包住了黄蜂窠,顺手摘了下来。在袋里的黄蜂被惊醒,从蜂窠里爬出来,在布袋里嗡嗡飞。
“咯回有比木脑壳戏更好看的戏了。”石三伢子提着这个布袋偷偷溜到了戏台里,十六哥和九哥帮着望风,趁戏班子的人不注意,轻手轻脚把布袋塞进了戏箱里。
当戏班头换行头的时候,他一掀开戏箱盖子,一群黄蜂飞了出来,“我的娘啊!”戏班头来不及躲开,脸上被黄蜂螫了几口,一会就肿起了几个大包。堂屋里群蜂乱舞,看戏的人抱着头四处躲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