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国大戏(1)

第一章  三国大戏

一九O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农历正月初。

淅淅沥沥下了几场初春的雨,湘乡大平坳连绵起伏的山脉朗润起来了,溪沟里的水涨起来了。落了叶的树枝正吸吮着初春的雨水,攒足劲长芽苞发花蕾;四季常绿的树和草还有小麦蔬菜等庄稼,仿佛在咕咚咕咚喝着雨水,越发滋润得油光碧绿。大平坳四处洋溢着新春的喜气,大人小孩个个脸上漾着笑,穿着簇新的土织布衣裤,有的走亲串友做客,有的呆在家里玩耍,扯谈打讲啦,和麻将打骨牌啦,一到吃饭时分吃着大块的肉,喝着大碗的五谷杂粮酒,这样的舒心好日子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天;田垄里,山野上,青壮男丁组成一串长长的队伍,敲锣打鼓吹唢呐,日里耍龙,夜里舞狮,挨家挨户给人拜年,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迎来送往,遇上富有大方和做喜事的人家还要端着茶盘讨喜钱呢。

特别是棠佳阁七十五六岁的贺老太太一锤定音,包下一个走村串户的木偶戏班子,把棠佳阁附近的人都喜饱了,乐癫了,没得几户人家不关门闭户去看热闹的。春节里唱这样的木偶戏,东家除为图热闹助个兴外,更重要的是祈求神灵驱灾降福,保佑新的一年更加风调雨顺,人兴财旺。一乡一俗,大凡亲朋戚友是要备包封办礼物,响爆竹去做贺的。贺老太太的戏从正月初二开场,来棠佳阁看戏做贺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贺老太太生育两子三女,长子文玉瑞,次子文玉钦,大女嫁给钟家,二女嫁给王家,满女七妹嫁给韶山土地冲毛家。俗话讲:‘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团坊’。正月初一,文玉瑞文玉钦两个儿子清早就率领全家大小,欢天喜地向母亲拜年;正月初二钟家和王家两个郎婿就早早地带着家里人,各自挑来了满满的一担礼物,向丈母娘拜年,为唱戏做贺。三郎婿毛顺生倒是迟迟没来,惹得贺老太太撅起老长的嘴巴,喋喋不休埋怨个不停,“石三伢子,今日是初三哒,你爷老倌还冒来,你到门前的塘墈上去打望一下,好啵?”

“外婆,我打望好几回啦,总冒看见爹来,我懒得去哒。”石三伢子在外婆怀里撒着娇说。

“三伢子,你在行点,莫偷懒,快去。”外婆从大襟衫的衣兜里摸出几颗晶莹剔透的冰糖来,放在了石三伢子的手心里。

石三伢子高高兴兴接了,放一颗冰糖到嘴里吮吸着,甜蜜蜜的,一个鹞子翻身,喜滋滋地离开外婆的怀里,飞也似地走出门外,打望了一阵,又箭一样射进屋里,晃着小脑袋对外婆说:“何解(怎么)搞的啰?我爹还冒来。”

外婆阴沉着脸没做半点声。

吃过晨饭,只听得堂屋里锣鼓“咚咚呛呛”一阵响,第二天的戏又开场了。戏台正搭在堂屋里,过年前这里是贺老太太二儿子文玉钦教书授徒的蒙馆,如今把课桌凳子腾空,在堂屋上头用蓝底印花布围了个人多高的戏台子,台下摆着几排凳子椅子,自然是来文家走亲串友的人坐前排饱眼福。

外婆牵着石三伢子,从茶堂房里出来走到了堂屋里,坐在前头的太师椅上。

一阵扫台锣鼓响过,唢呐笛子一齐奏起,只见印花围布上,生旦净末丑轮番出场,吹拉弹唱耍样样俱全,小小木偶人时而对打杀声震天动地,时而掩面而泣倾诉衷肠……三尺戏台风云变幻,道不尽的人间沧桑,把“三国”大大小小的人物演绎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激起台下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亲朋戚友如此开心,看戏的贺老太太自然是喜在眉头乐在心,满脸的皱纹笑成了菊花瓣,她爱的就是这个热闹劲。

石三伢子不安分地挣脱开外婆抱着他的手,滑出了外婆的怀里,在人堆里挤眉弄眼呼朋引伴,招来了弟弟润莲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小表兄弟,象一条条泥鳅,在戏场子里穿来钻去。他们一会穿到左,左边看戏的人就喊:“三伢子,莫吵啰。”一会钻到右,右边就有人喝:“三伢子,带他们到外头去耍啰。”

“三伢子,到外婆咯(这)里来,莫吵。你看戏台子上面在做么子?”贺老太太一把拉过石三伢子,他就势一头滚在外婆的怀里撒起娇来。

这时,戏台上喊杀声惊天动地,刘备和曹操两军对垒,杀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石三伢子瞪圆了眼,看得如醉如痴,发出呵呵的笑声。两军杀过一阵后,戏台上又是依依呀呀一阵唱,他觉得没什么看头,便从外婆的怀里溜了出来,依旧在戏场子里窜来走去。

这时,一位三十四五岁的妇女,穿一身簇新的蓝底白花的土织布大襟衫,梳着高高的发髻,微胖的脸盘上漾着新春的喜悦,一会提着水壶,给看戏的人倒茶续水,一会端来几盘炒得喷喷香的南瓜子,葵瓜子,落花生,红薯片子,招呼得大家熨熨帖帖。她就是贺老太太的满女七妹子,自过门嫁给韶山冲毛家生下石三伢子后,就带着石三伢子和后来生的润莲住在娘家,一住就是七八年。

客人们吃得满嘴飘香,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三伢子,”七妹一把逮住石三伢子的胳膊说,“莫吵莫吵,好好看戏。

“娘,”润芝回过头甜甜地叫了一声,扑闪着一双黑亮黑亮特别机灵的眼睛,好奇地问,“咯些戏菩萨何解能跑,能唱,能杀架唷?”

“三伢子,莫吵,”七妹笑吟吟地轻声说,“你传神看,就晓得哒。”

娘的话定住了儿子,石三伢子刚安宁了片刻,便带着小表兄弟们走到了戏台后面,一齐趴在后台上,撩开印花布单,好奇地朝里看个究竟。

原来是一块印花布里围了五个演戏的人,一人打锣击鼓,一人敲钹撞木乐,一人拉二胡吹唢呐和笛子,一个五十多岁的戏班头和另外一个人两手不停地操纵着三尺多高的木偶人,依依呀呀唱戏文,五个人忙得不亦乐乎,有意思极了。石三伢子滴溜溜的大眼睛瞄准了盛木偶人的戏箱子,觉得许多有趣的故事和人物都是从这里钻出来的,这真是个百宝箱吔!

一出戏演完,七妹招呼戏子们去吃中饭。他们便把行头放在戏箱里,“嘭”的一声合上箱盖,没经意上锁,就往茶堂房吃饭去了。

石三伢子看得真真切切,他嘴巴挨着十一二岁的表兄文南松的耳朵,小声说:“二十哥,咯些戏菩萨他们耍起来几多带劲唷。你看,它们统统睡在戏箱子里咧,我们……”他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文南松眨巴着眼点了点头,“三伢子,你是想去……偷?万一有人捉住我们哒……我怕打吔。”最后他瞪大了眼,摇了摇头。

“哎呀呀,怕死鬼!你打望,我来拿,我走后门,向屋背后山上走,你们跟着我来就是,”石三伢子把握十足地对小表哥说,“走,去吃了饭,等下子看我的!

接着,他们从戏台的地上爬起身来,象山雀子一般朝在厨房里忙上忙下的七妹蹦去,闹着也要跟大人们一起坐位子吃饭。

七妹搬来一张小方桌几条小凳子,笑说着:“我的小祖宗,好好坐哒,筷子莫到大人桌子上的菜碗里去戳,守点规矩噢,亏不了你们咯些细伢子。”她便端来几样鸡鱼肉的好菜,招呼着,“三伢子,你们慢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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