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亮宝石(2)

它从街边上横着跑过来撞到她的腿,链链正举着的相机失手掉在地上。"实在对不起,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皮特赶上来,很歉意地说。她拾起相机旋(按)了几下按钮,没什么损伤。"没事的",她抬起头说。皮特笑了,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走。链链正拍着的,是塞纳河左岸一家著名的咖啡馆:CAFé FLORE,当年萨特、加谬等人写作和举办沙龙的地方。出人意料,如今他们的名声多多少少成了商业招牌,使得这里红火得像个酒店,里里外外坐满了喝下午咖啡的人,并没有那种藏在清净角落里的退守姿势,看来巴黎人很好地保持了思考的惯性,时尚始终坚持躲在大师声名的身后。外面是露天咖啡座,里面还有两层楼的空间,实在很大。

链链进到里面继续拍,但浑身不自在,她已经能预感到一些什么。她故意用了半个钟头的时间,仔细观赏了里面柱子上的雕像和每个角落的烛光和摆设,二层有安静的写作间和咖啡迷人的香气,还真的有个一脸凝重的男孩咬着笔杆在思考,手里已经有几页完成了的稿子。再出来,发现皮特果然还在门口面街的座位上耐心地等候。她定了定神,用是否适合上床的标准迅速打量了他一下,他不算高大,灰眼睛,棕黄的头发披在肩头,棱角坚硬的脸,有种近似德国血统的年轻霸气。他转身时翘翘的屁股很正点,合她的趣味。还有就是,他身上有种强悍的坚定。当然,后来证明她的感觉准确极了,那正是来自郊外田园的法国大兵的坚定。

他牵着狗站起来,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走到她面前,他的声音极小极快的第一句话,让她失去了判断能力,她一个词也没听懂。她故作镇定地反问:您不说法语吗?多少像挑衅,他脸红得更厉害了,这与他的坚定并不符合。他摊开手:"当然,我是法国人。"他放慢了语速:"你愿意坐下来喝点什么吗?"哦,跟她能想到的一样,当然,有钱的话她早去喝了。晴朗的初春,太阳已经能把这个干净的城市晒得发白。她包里的硬币一直叮当响着,做着一小杯咖啡的价钱能买几个羊角面包的换算,刚到这儿的人,总对较国内翻了几倍的消费望而却步。还有就是她担心,一张亚洲面孔,像失恋了似地晃进这些黑白分明的人种中间,有多么不协调。

在他身边,她一屁股坐下来,平静得好像已经熟悉了很久的朋友。街上人并不多,只是午后刺眼的白光让眼神显得恍惚混乱,咖啡层叠的光影,像这城市前世今生的错落。她后来渐渐发现,这种混乱正是巴黎的特质,一种不易察觉的相互依存,明朗和忧伤,像他们掺杂的性格,也像那些永远说不清的肤色,人种,或者更多性命攸关的东西。

他要的是一小杯绿色的什么水,伸手与她握了一下。

“它叫什么名字?”她指着他的大狗,那狗扎皮带,棕黄色的毛梳理得柔顺服帖,放着油亮的光。

“月亮宝石。”

哦?她笑。这在法语里有情人的意思。

“为什么不呢?”他也笑。

是啊,为什么不呢?她想。

她得承认她是个蹩脚的谈话者,因为他们接着的谈话居然是从八国联军开始的。虽然她来法国上学,向往法国文化,但法国参与了当年的破坏行动,所以你们法国人仍然有罪。她总算找了个实在牵强的说法,来摆脱被动。

“我们也一样,你知道德国的二战角色,但我刚去德国时,我惊呆了。”皮特说着就卖力地表演了一下目瞪口呆。红墙真美,他还喜欢那儿的城市和街道,以及德国啤酒。在德法联合部队里当了五年兵,那是他仅有的工作经历。三年前,他回到巴黎,为他喜欢的绘画,像很多巴黎青年人一样。

历史就只能是历史了,她(我)们现在很友好。皮特把月亮宝石的皮带交到链链手上,链链就起身笨拙地拉着它,在咖啡馆门前无比神气地走出十多米远。

她(他)们约好了第二天还在这里见面,他说他愿意为她导游巴黎,她喜欢看他翻翘而细致的睫毛、灰色的眼睛,还有他羞涩时的脸红。链链也容易脸红。

皮特的车准时停在楼下,他穿干净的T恤,不太像艺术青年,月亮宝石精神抖擞地在车窗里张望。又近午时,阳光仍然鲜亮。她走过来,皮特轻轻吻了她的脸,她一直以为第一次面对这种暧昧的贴面礼她会不知所措,但没有,她一下子就学会了。倒是皮特又脸红着要求,你应该道歉,你迟到了。链链说好吧,我道歉。

车一路飞奔出了巴黎南城,驶上高速公路。车里放着皮特喜欢的蓝调,听这种音乐她完全找不着北,因为在她耳朵里这基本就没什么调。就像眼前这条路,她完全不知所向,她目前连巴黎市内的地铁线还没搞清楚,城外,她就完全陌生了。像她这种不分方向的人,永远以为前面就是正北。她甚至有点后悔跟这个只认识一天、又话语不多的皮特出来了,她几乎对他一无所知,她呆呆地看着皮特转方向盘的手势,娴熟而优美,像跳舞。

穿过两边矮小的童话似的村落,一个老式尖顶教堂在离城市数里处清晰矗立,汽车慢慢靠近,似乎不忍打扰它一草一木的悠然。驶上一个山坡,停在CHARTRE前,心落地了。链链听说过它,在巴黎人眼中它是法国最古老最完美的教堂,比巴黎圣母院更有味道,建于公元十二(12)世纪,以彩窗的精美而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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