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阕如同桂花烹茶,酿足了依偎与爱恋,久久不散的浓情如化不开的巧克力,孕育出下文的甜蜜。"低声问"三个字既有低声的妩媚,也有不愿破坏了雅兴的娇弱:城上三更,霜浓路滑,不如不要回去了吧!一副女子的娇羞,欲言又止,想留住情郎却不肯开口,却含蓄地表达外面冰天雪地一派寒冷,大有"天留人"之意。缠绵依偎之姿态,柔情似水之温暖,与外面的天寒地冻,实在是冰火两重天的对比。任是铁打的筋骨也一样化为绕指柔肠。
其情思之幽微、细腻,袅袅婷婷,令人不仅想到那首著名的现代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而词中的女子柔情似水,当真是一朵温柔的解语花,爱恋极深却无半点俗态,情意缠绵却恰到好处,正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所以陈廷焯在《白雨斋诗话》中赞其为"本色佳作"。
当然,这首词能够流传下来,一是因为语意工新,对情致拿捏得很有分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所牵扯的关于宋徽宗、李师师和周邦彦的著名"三角恋"。
传说中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周邦彦正在和李师师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忽然探子来报,说宋徽宗莅临指导,请师师姑娘马上接驾。闻听此言,美成和师师都非常惶恐,不知如何是好,没办法,只好赶紧让周公子委屈一番,藏于床下。
徽宗贼头贼脑地进来,带来了一枚新鲜的橙子,于是和李师师开始温言软语地调笑。想那周郎趴在床下,心中必定五味杂陈,醋意横生。
后来宋徽宗碍于皇帝的面子终于走了,周邦彦爬起来写下了这首亘古名词《少年游》,记下了这酸酸甜甜的少年心事。
当然,也有王国维等词学家对这种说法始终持怀疑态度,并力争其必无。然而无论词作缘起何处,能够提供充沛的文学养分就足以下酒;至于野史逸闻,能够作为咀英嚼华的调料,被人津津乐道也是快意之事!
这首《少年游》的成功问世,充分见证了周邦彦的文学才能:词语婉丽、缜密,形成了典雅、浑厚的词风;虽为恋情词,却并无牵衣扯袖之造作,发展了柳永等人的慢词,对南宋姜夔、张炎等人的词风影响深远,被人尊为婉约派集大成者,或有称之为格律派的创始人。
赏周邦彦的词,古人今人同赞处大抵有两:一为感情沉着,引句式起伏变化,有抑扬顿挫之感;二是时空交错,回望前尘,需细细追寻。著名的《夜飞鹊》恰为词中一例:
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上阕由桥边、月夜、送别写起,铜盘烛泪,犹如杜牧所言,"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一份依依不舍之情,荡胸升起。薄露沾衣,已近天明,分别在即,马解人意,挥鞭时不忍离去。下阕写到"重经前地",才知前面是作者深深的回忆。
"遗钿不见,斜径都迷",似有"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感慨。总之物是人非,夕阳晚照,徘徊旧地,慨叹欷歔,望向西边,悲不自己。其中"兔葵燕麦,向残阳、影与人齐"三句,被梁启超誉为送别词中的双绝(另一绝为柳永之"杨柳岸、晓风残月")。全词怀旧的伤感虽隐忍不发,却于良月夜、斜晖处蔓延,"哀怨而浑雅"(陈廷焯语),为婉约词中的代表作。
世人常把周邦彦和柳永放在一处对比,认为柳永市井气息偏浓,而周邦彦却词风含蓄秀丽,善于铺排,且辞藻华美,韵律和谐。但实际上,柳永虽无周邦彦的齐整、缜密,却于格律之外任意挥洒,自有一份无法束缚的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