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圣相抑或元凶(9)

祁门故事多

咸丰十年(1860)六月十一日,曾国藩行抵安徽东南部的祁门县。皖南距离江苏、浙江和江西很近,但是长久以来属于太平天国的势力范围。湘军进入皖南,自然可以牵制太平军的兵力。这时,曾国藩从各地调来的部队相继集结,被他分派到各个要隘驻扎。

十几天后,奉到上谕:两江总督着曾国藩补授,并授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朝廷倚重曾国藩力挽狂澜,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此时,一批能人向曾国藩身边聚集。曾国藩向胡林翼要来了鲍超,又奏请朝廷调来左宗棠。此年八月和九月,战神鲍超和大军事家左宗棠先后领兵向曾国藩报到。曾国藩在皖南一直处于太平军包围和攻击之中,经历的艰险有过于咸丰五、六年的江西。他在祁门能够挺过九个月,没死在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为首的一批王爷手里,主要依靠鲍超和左宗棠的军力支撑。左宗棠转战皖南和赣北,保卫祁门的后大门,确保曾军饷道的畅通,牵制了太平军的兵力,歼灭了他们的有生力量;鲍超则是机动作战,哪里吃紧就到哪里救援,有时光凭霆军的声威就能吓退太平军的劲旅。

曾国藩在祁门待的日子并不长,但这里天天都是惊心动魄的生活,令他的幕僚们个个难以忘怀。他现在当了封疆大吏,有心投靠他的友人故交和老乡纷至沓来,所以湘军大营里发生了许多五彩缤纷的故事。

曾国藩进驻祁门以后,明知自己身处危境,硬着头皮要在这里扎根。为了不做太平军的俘虏,他决心加强防御,提出要把县城拆除一半,修筑碉楼,巩固防御工事。这个方案遭到舆论反对。曾国藩没有搞议会政治,在文件上批道:撤尽东南城,永远发科名;西北留一角,科名永不绝。这个批语,居然让舆论就范了。曾国藩不惜用强权高压办成这件事情,可见他对祁门的防御高度重视。

有一天,太平军逼近祁门,大营各部门纷纷撤走。曾国藩对主管财政的刘世墀说:“我要跟大营共存亡,不能离去。你家有父母,不妨自逃生路。但你记住,不要把公家的钱送到我家,一文钱也不要送,这样才对得起我。”

当晚只听得人声鼎沸,幕僚们大惊失色。不一会,军士来报:是鲍超领着五百人来增援了。众人一听鲍超来了,都松了一口气,连曾国藩也不免喜形于色。不久左宗棠也领兵到来,大营终于有惊无险。

太平军的大肆围攻导致祁门物资极其匮乏,曾国藩未曾有过如此清苦的日子。但他神志淡然,若无其事,手写遗嘱,帐悬佩刀,准备在太平军攻入时从容赴死。

一天,他忽然想起安徽有许多经学大师,遭乱颠沛,还不知是死是活,便派人四出打听。活着的人,写信约他们到军营相见;死去的人,抚恤他们的妻儿,求索他们的遗文。如桐城人方存之、歙县人俞理初、黟县人程伯敷等名家,都借以脱险。

祁门虽然是个危险的地方,还是有不少文人冒险前来投效曾国藩,无非是为了谋个一官半职。甚至有人给曾国藩送来岳飞、朱紫阳的字,以及管夫人画的竹子。曾国藩知道那是真迹,但却之不受。

有一位名叫冯卓怀的旧交来找曾国藩。说起来,此人还是曾国藩的老师,曾国藩早年在京城开始阅读先儒的著作,就是受到他的启发。可惜他性情古板,不通世情,跟左宗棠一样,喜欢当面指责人,所以曾国藩并不怎么喜欢他。

曾国藩给了冯卓怀一份差使,叫他监督碉楼的修建。冯卓怀没有完全按照曾大帅的意思去办,曾国藩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众申斥他,声色俱厉。冯卓怀羞愤交加,拂袖而去。

冯卓怀走后,湘潭人欧阳兆熊来到了湘军大营。他是曾国藩的同年至契,以文章干略闻于当代。他是应曾国藩再三的邀请,才到祁门来当顾问。他听说了冯卓怀的事情,颇觉在曾国藩手下当差不容易,于是事先向曾国藩申明:我来军营闲住,不是来当差的。

这时祁门大营遭到太平军的围攻,形势十分危急。李鸿章已经回到江西的寓所,幕府里只剩下程尚斋和欧阳兆熊,了无生气。程尚斋对欧阳兆熊说:“死在一堆如何?”那些委员们也把行李搬到船上,打算随时逃走。

大家都在惴惴不安的时候,曾国藩传下命令:“敌军如此威逼,你们当中有打算回家的,大营发给三个月的薪水。形势缓和以后再回营,我不介意。”大家听了,既感动又惭愧,人心才稳定下来。

这时朝廷有旨,责怪曾国藩劳师糜饷,久未攻克徽州。曾国藩决定亲自领兵去攻,而将大营事务交给欧阳兆熊代管。欧阳兆熊等幕客力谏,曾国藩不听。幕僚们将他送到齐云山,才依依不舍地告别。曾国藩一到徽州便吃了大败仗,副将叶小鹤阵亡。曾国藩被太平军包围,募人送来密信求援,欧阳兆熊急调鲍超前往。

曾国藩率部退驻休宁,又羞又愤,不肯回营,并且写好遗嘱,部署后事。大营里的幕僚和将士惶惶不安,不知怎么应对这个危机。大家写信给曾国藩,讨论进退之道,生死之义。

有的说:“死有重于泰山,凡是打算求死的人,必定会死得其所,而休宁不是大帅该死的地方。”

有的说:“曾公,你是两江总督啊,两江都是你的地盘,不论到哪里,都可以叫做进,为什么一定要认为自己是撤退呢?愚见以为,祁门处在万山丛中,何况还是一块绝地,不如转移到东流去吧。到了那里,可以兼顾南北两岸嘛。应该早点做出决定,何必认为这是撤退,以此为羞耻呢?”

欧阳兆熊力主曾国藩移营东流,以便遥控安庆。曾国荃含泪写信,劝大哥离开祁门,曾国藩听从了他们的意见。返回祁门十几天后,他就启程往东流去了。不过曾国藩对劝谏的信函没有一字回复。他想给大家一种印象:迁移东流是我自己的主意,不是听了谁的劝告。

曾国藩为什么不愿离开祁门?首先因为他在这里确实牵制了太平军的众多兵力。李秀成等太平王爷一再逼攻祁门,就是为了把曾国荃的兵力调来救援,以减轻安庆承受的重压,却没有达到目的,反而在皖南消耗掉了许多兵力。其次,由于东流在祁门之西,曾国藩从祁门转移到东流,容易被人理解为胆怯怕死,向后撤退,大大有损于曾大帅的声誉,所以曾国藩不肯离去,做好了以身殉职的打算。然而,幕僚们众口一词劝他离去,如果他再冥顽不化,如果他真在祁门做了烈士,恐怕也没有人会对他寄予同情,因为他实在是自己找死。所以,他最后还是牺牲了自己的完美主义,向众人妥协了。

咸丰十一年(1861)四月一日,曾国藩只带几百名亲兵抵达东流。他把自己所统领的部队全部留在了徽州境内,没有撤出,以此表明他不是撤退,而是把司令部的机关挪了个地方。

其实曾国藩离开祁门真是一着好棋。他的离开,使湘军各部没有了牵挂,作战更为自由放手,特别是鲍超一军机动性更强,可以东征西战,使各个战区的战局渐渐明朗,明显有利于官军。八月一日,曾国藩移驻东流整整四个月后,曾国荃攻克了安庆,全歼守军,完成了曾氏兄弟再次出山后重新东征的第一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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