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蚕豆从小到大牙齿一直很好,咬什么都得劲,现在想想,可能是多得于老蚕豆之力。
老蚕豆干炒后有的极硬,简直如石子一般,但咬开后,却酥脆异常,嘎嘣嘎嘣嚼着特香。家乡评判某人牙好,常以是否咬得动老蚕豆为标准,如果七老八十仍然嚼老蚕豆如故,一定是可以让人羡慕的。
汪曾祺在回忆沈从文时不无动情地说到,沈从文在北京中老胡同住的时候,每天有一骑车卖铁蚕豆的从他后墙窗外经过,也就是炒干蚕豆,大声吆喝“铁蚕豆……”“这人是个出色的男高音,他的声音不但高、亮、打远,而且尾音带颤。其时沈从文正因为遭受迫害而精神紧张,我觉得这卖蚕豆的也一定会给他一种压力,因此忘不了铁蚕豆。”沈从文住中老胡同的时间是在一九四九年。重返北平后,正是中国大地发生巨变之时,彼时的沈从文已被郭沫若斥之为“一直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随后,北京大学又掀起批判沈从文的大字报,处于精神迷茫中的沈从文因此一度割腕自杀,一个高亮打远的叫卖声是有可能给他造成压力的,然而,这跟那卖蚕豆的有关系吗?那样一个善良的人要自杀——到底和谁有关系呢?北京蚕豆炒着卖,在我的家乡,要吃炒蚕豆却都是自家炒的。
“炒蚕豆,炒豌豆,骨碌骨碌翻跟头。”秋天蚕豆收获后,没事就开始炒蚕豆了,尤其是到了放露天电影、唱戏的日子,几乎没有一家不炒蚕豆的,晚饭时分走在巷子里,就听得一片零零落落的“噼啪”声,伴以铲子在锅中翻动的声音。一般是先用大火将锅烧红,倒入蚕豆,需要快速翻炒,否则蚕豆会一面焦,炒得不匀,味道是差些的,一段时间后,火需收小些,蚕豆先是发黄,随后渐渐紧实,复隆起,表皮形成一块块的黑斑,几乎是个五花脸,闻到一阵阵浓郁的香味后,差不多也就可以起锅了。
那时忍不住,往往会先捏一个扔到嘴里,烫烫的,赶紧吐出,再捏一个,在手中滚着吹几下,再入口,嚼之喷香。
做零食的部分先装在筛子里,让蚕豆透透气,冷却后也就脆了,随后便装入一青瓷瓮里,青瓷瓮盖上盖子后密封性很好,要吃时伸进去抓一把,放在口袋里,边玩边吃,香得很。有时也和小伙伴玩弹蚕豆游戏,即各人从口袋中抓一把蚕豆撒在桌上,然后轮流用指头弹蚕豆,弹中一粒,两粒皆为弹者所有,弹不中即无所得。
到外公或姨妈家里,临走时口袋里往往也被塞满了炒蚕豆,那时一路吃,一路看看河水,打打闲花杂草,顺河边走回家,觉得日子过得真满足。
有虫蛀过的蚕豆一般会有一个小孔,炒过后显得尤其酥脆,尤其是伴以炒熟的豆虫,如细虾一般,更觉回味极长。
炒蚕豆若不做零食,可以加入油盐,再小火炒片刻出锅,蚕豆极脆,微微地有些膨胀,但并不炸开,与干炒相比更显酥脆,且有油香,家乡称为“脆豆子”,极宜于下粥,若有人馋酒时,“脆豆子”其实也不失为下酒好菜。
还有一种是将炒好的蚕豆加水煮,放盐,起锅时拍些蒜瓣——此法有两种,一是煮得透些,蚕豆个个胀开,圆鼓鼓的,有的甚至裂开,豆肉粉而烂,很适合岁数大的食用;还有一种煮得不透,豆皮尚未胀开时即出锅,此时豆皮微微地皱起,食之有韧劲,余味更足些,儿时外公特别喜欢这样吃,称之为“皱皮豆”。夏夜时分,晚饭经常是一锅稀而稠的米粥,一份“皱皮豆”,一个咸鸭蛋,再加一份炒山芋茎或拌黄瓜,食之周身爽适。
隆冬到来时,蚕豆还有一种极有趣味的吃法——放入铜脚炉炸熟了吃,当然,这是属于孩子们的专利。
那时的冬天似乎总是很冷,一到冬天母亲就会在地上放个铜脚炉,让我踩在上面取暖,炉里一般是稻草灰,再加些米糠,然后在灰中埋些蚕豆、豌豆,盖上盖子——当听到炉里“噼噼”的轻响,就知道蚕豆熟了,掀盖迫不及待就用火剪找,冷不防又是一声脆响,呛起一阵灰来——又一个豆子宣告自己熟了,有时紧跟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搞得手忙脚乱,然而却是欢喜的,爆后的豆子搛出来,吹吹气,在手上揉揉,入口香脆之极——有的豆子因为未及时搛出,半边都有些焦黑了,但依然吃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