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以宰相为首的官僚集团是帝国的“正室”,代表正式的权力系统;那么,外戚等隐权力者则是君王另立的“偏房”,代表另一套没有名分的“副权力系统”。
在“正室”之外另设“偏房”,在正式权力系统之外,另置副权力系统,始作俑者是汉武帝刘彻。刘彻乃雄才之主,不甘于垂拱而治,但皇帝要亲躬政事,宰相显然是最大的障碍,甚至宰相领导下的官僚系统也会碍手碍脚。为了越过这些制度性障碍,刘彻启用了一个由宦官、侍从、外戚、尚书(汉初的尚书,只是皇帝的私人秘书)等亲信、近臣组成的“内朝”,将作为正式权力系统的“外朝”撇在一边。
从名分上来说,内朝成员并无执政大权,有的还不是朝廷的正式官员,但他们被皇帝托为心腹,预闻政事,隐权力极大,足以与外朝分庭抗礼,甚至凌驾于外朝之上,宰相徒具名分而已。简单地说,这就是二奶夺了大老婆的权。不过,内朝官权柄虽重,但终究是“偏房”,“妾身未明”,缺乏名分所赋予的合法性,只能完全附依于皇帝私人的关系网络上,这也使得内朝系统十分便于君主操纵指挥。刘彻因此比较成功地实现了君主独裁。
然而,或许刘彻始料不及的是,时过境迁,物事变化,“偏房”也可能会变得位高而权重,尾大不掉,不受人主控制。比如,西汉的“大司马”一职,原来只是内朝官,并无印绶、官属。“印绶”、“官属”都是正式授权的象征符号,没有印绶、官属,即没有正式权力。皇帝常常任命外戚为大司马,只表示地位宠贵。但是,到了西汉末期,大司马已成为外朝“三公”之首,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偏房”不但得宠,而且已取得了“正室”的名分。刘彻在世时,尽管擢用外戚近臣,毕竟还能操控局面,刘彻死后,西汉终于无可避免地出现外戚擅权干政之祸,最终葬送西汉政权的大司马王莽,也是外戚。这正是历史的吊诡之处。
光武帝刘秀承汉祚、建立东汉政权后,鉴于之前大司马篡权的乱象,设“尚书台”架空三公之权,一切政令皆经尚书台禀陈皇帝,由皇帝裁决,时人称“虽置三公,事归台阁”,“三公之职,备员而已”。“台阁”即尚书台。我们从字面上来理解,尚书不过是皇室秘书,协助皇帝整理文书而已,秩卑权微。但在西汉刘彻时代,因为皇帝倚重内朝,尚书权柄趋重;及至东汉刘秀时代,尚书发展为尚书台,成为连接人主与臣下的唯一媒介,权势更盛;到后来,尚书“出纳王命,敷奏万机,盖政令之所由宣,选举之所由定,罪赏之所由正”,俨然已演变成半正式的权力中枢。
刘秀改组尚书台与刘彻创建内朝,手法如出一辙,都是在“正室”之外另立“偏房”,借操纵“偏房”而实现朝纲独断。后人评价“两汉政出于二”,换成我们的话来说,汉代的权力结构是复式的,一个正式的权力系统加上一个非正式的副权力系统。“政出于二”是两汉权力结构的最大弊病。同刘彻创建内朝一样,刘秀设立尚书台这个副权力系统,本意是要摆脱正式权力系统对皇权的约束与威胁,然而,历史的闹剧总是再三重演,“偏房”一旦羽翼丰满,就不是人主所能操控的了。
刘秀死后,他留下来的尚书台机构并未能阻止权臣对刘汉政权的篡夺,恰恰相反,到了东汉后期,外戚、豪族等权臣以“录尚书事”之衔入主尚书台,垄断了朝政。建安元年(196年),曹操迎回汉献帝,欲挟天子以令诸侯,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献帝赐予其“录尚书事”之权。而君主要夺回权柄,手法还是模仿乃祖——另行扶植一个副权力系统,只不过扶植的对象换成了宦官。宦官得势之后,又复擅权乱政。东汉后期的政局,基本上就是外戚、宦官轮流专政。所以郭嵩焘说,“东汉与太监、名士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