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条内容看似平常,第一条是改革的目的与宗旨,后面三条是基本方式,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第二与第四条。第二条政府招募盐户,属于釜底抽薪的缺德狠招,因为盐商们之所以能够形成独大,关键在于对各地平民“盐户”的控制。盐户们皆依附于各路盐商存在,受其盘剥,食盐的收购价格和最后卖出价格,早在汉景帝在位时期,就有了将近5倍的差价,然而改革之后,政府通过提供基本生活费和煮盐器具的手段,等于拉住了比商人们更低一层的贫民阶层,以更优惠的政策将食盐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盐业的源头断掉,盐商们从此想翻天也难。而在各地设立铁官,负责铁器买卖事宜,更是不动声色地盘剥了先前铁器商人们的权益,将其原本独大的特权牢牢抓在手里。没有二、四两条,所谓的铁腕打击私人经营盐铁,根本无从做起。而政府垄断盐铁贸易,也只能是白日做梦。
桑弘羊的政策,既阴且狠,不招来反对是不可能的。盐铁业的商人不必说,按照野史的记载,当时已经有商人收买杀手,准备要桑弘羊的命。朝堂方面,同样反对声四起,先前在盐铁贸易中获得利润的官员们反对,那些从文景时代过来的老臣们也反对,因为这样违反祖制,是与民争利。当然这一点汉武帝早就想到了,他的办法也简单——“杀鸡给猴看”,找个狠人监督着,谁敢扎刺就收拾谁。汉武帝找到的狠人,就是此时西汉帝国第一酷吏——张汤。
张汤这个人,后世一直众说纷纭,有说是“廉政标兵”的,也有说是“刽子手”的,因为这个人确实为官清廉,死的时候家中都无余财。但他行事也着实凶狠。他是西安人,父亲是长安丞,受家庭影响从小喜欢法律。他小时候,就曾因家里的老鼠偷吃食物,一怒之下不但杀死老鼠,更依照大汉律法,给老鼠写了一份条理清晰的判决书,其处死老鼠手段的阴毒,以及判决书之精彩,当时就让其父瞠目结舌。成年之后,张汤曾跟随汉景帝时代著名酷吏宁成工作,宁成是当时头号狠人,有“宁遇老虎,不遇宁成”之说。受这位老领导的影响,张汤也养成了行事果断,出手狠毒的风格。他得到汉武帝的赏识,是因为汉武帝早期著名的“陈皇后巫蛊案”。陈皇后因妒忌卫青的姐姐卫子夫得宠,在后宫里用巫术诅咒卫子夫,事情败露之后,张汤负责审理,他在短时间里连续出手,处死涉案宫女多人,迅速审结了此案,汉武帝也因此认识到这个酷吏的能量,随后官位节节攀升,到了经济改革时期,已经是掌管全国司法大权的廷尉署御史(司法部长兼特务头子)。
对这个人,汉武帝一度宠信到了极点,张汤每次觐见,汉武帝和他讨论政事,经常从早侃到晚,甚至兴奋得忘记吃饭。之所以恩宠有加,一是张汤行动力极强,效率很快,今天能做完的事情绝不过夜。二是他出手狠毒,但凡汉武帝要整治的人,必然要置其于死地,最重要的,是他听话,他的聪明,往往用在曲解法律条文上,汉武帝要做的事情,哪怕再过分,他都能从法律上找到依据,而汉武帝交代的事情,哪怕再狠毒,他都能完成得极其漂亮。且相当尊重领导,但凡是重大案子的处理,都是早请示晚汇报,且关键时刻敢为领导背黑锅,如此能干活又听话的人才,自然是汉武帝眼里最容易使唤的鹰犬。
所以在经济改革早期,正是张汤这位“鹰犬”为汉武帝的改革保驾护航。盐铁官营开始后没多久,张汤就以极快的速度,搜集到上至中央高官,下至地方反对派的种种劣迹,尤其是他们与盐铁商人相互勾结,甚至收受贿赂的各种证据。改革开始后,凡是不说话的,就暂且放一马,敢说话反对的,就照着罪证抓人,还敢反对,就杀无赦,接连惩办了数名官员后,大家都哑巴了。
大家哑巴了,事情就好办了。从公元前120年开始,盐铁官营在全国推广开来,仅在当年,就迅速为国家积累了巨额财富,史载“以亿万计,皆盐铁之福也”。需要注意的是,就在盐铁官营的第二年,汉武帝就取得了以倾国之力北伐漠北,斩杀匈奴近10万人,迫使匈奴狼狈北蹿的赫赫功业,这笔军费开支的大头,正是拜盐铁所赐。
三
随着公元前119年漠北之战的胜利,持续肆虐北中国百年的匈奴人消停了,汉帝国的边境迎来了一段真正意义上的和平。而西汉帝国内部经济改革的继续动荡,却从此越演越烈。
尝到盐铁改革甜头的汉武帝,决心要把全方位的经济改革推行到底,原因很简单——他需要钱。匈奴虽然逃窜了,但要赶尽杀绝,需要钱,南方诸侯国的割据仍在,要统一南北,需要钱。张骞从西域回来了,要再通西域,打通丝绸之路,拉拢西域国家,断掉匈奴的生存空间,需要钱。甚至,汉武帝很想再活500年,1000年更好,要求神拜仙,寻找长生之道,当然也要拿钱买。更深层的原因却不是钱,政府开支捉襟见肘,势豪大户富可敌国,不受政府节制,长此以往谁是皇帝?要确立国家对财政的绝对控制权,掌控国民经济的命脉,所以经济改革,不只是钱的问题,更是权的问题。
为了钱权的问题,汉武帝持续推行了第二项改革:币制改革。
比起币制改革遭到的反击,早先的盐铁官营,基本算是小儿科了。因为盐铁官营最多不过得罪了那些从事这项行业的官商们,币制改革得罪的,几乎是全国的有钱人。因为当时私自铸造钱币,不是违法行为,而是国民经济的潜规则,是公开的秘密,但凡是有点钱的,有点关系渠道的,手头紧了,都会想办法铸点钱花花。那年头没有验钞机,更没有防伪水印,做这事很方便很容易。
汉武帝容不下这样的“很方便很容易”,一个国家,如果连铸造货币的权力都长期放任自流,那恐怕不是皇帝有名无实的问题,估计连亡国也不远了。这一点却是大臣甚至富人们所没感觉的,反正国家不是我的,你做你的皇帝,我铸我的钱,管这么多干吗?
汉武帝决定管这个问题,办法,是循序渐进的,还是阴坏。
公元前119年,汉武帝首先下诏,铸造“鹿皮币”,作为国家的通用货币。所谓鹿皮币,就是货币上有皇宫园林的白鹿皮,这种白鹿皮属中央皇室专有,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伪造都没地方。特别是地方诸侯国要想铸钱,就必须向中央购买白鹿皮,每块白鹿皮明码标价:40万。爱买不买,不买是不可能的,只能咬牙必须买。如此一来,原本地方诸侯丰厚的金钱储备,就这样源源不断流向中央,地方富人商人再想私自铸造钱币,也很难花得起这个本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