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资产者阶层(29)

故,对某些已然戴上了“私营企业家”礼帽的人,我还是更愿保持一种冷峻的目光将他们视为“私营企业主”。我觉得,以他们那样一些“厂”,视他们为“企业主”仍太抬举他们了。

我也只能以我特有的方式从道义上谴责他们的不道德,却丝毫也妨碍不了他们以他们不道德的方式,通过对自己同胞的严重剥削,和近乎奴役般的雇佣聚敛金钱。

在中国,在某些地方,我之所见,使我对于马克思关于“资本原始积累”的论述,产生了从理性认识到感性认识的相当大的飞跃。

《劳动保护法》在那样一些地方,在那样一类“厂”里,在那样一部分“企业主”心里,几乎是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的。在某些一屁股坐在那样一部分“企业主”膝上的小官吏们心里,也几乎是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的。

甚至,在那样一些“有幸”被雇佣的“工人”们的头脑中,同样是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的。

而这,又往往的,恰恰的,是因他们看得相当分明,某些小官吏,甚至包括他们当地的某些“父母官”,是那么的情愿坐在、有时甚至是笑逐颜开地坐在他们的“老板”的膝上。他们对于争取同情和怜悯,不抱希望,不抱幻想。他们对于自己是“工人”的任何一条,哪怕是最起码最渺小的一条权益,其实都是不敢争取的,也深知自己是多么没有资格去争取。

这连想一想都令我心里充满了悲哀。何况我一次次身临其境,耳濡目染。

那么,让我们打住,再回到引发我联想的那个厂里去。

我问“厂主”,那些小女子,也就是与他同一个县的小女同胞们,每月大至能开多少工资?

他说他的厂里只定额,但是不实行计件工资。两个人每天必须完成一床被。工资一律一百五十元。下班还完不成定额的,自己加班,直至完成。他说他只保留熟练手巧的工人。手笨的,都被他先后开除了。他又以表扬的口吻说,她们相互之间倒还有帮助的精神。哪两个女工因什么特殊原因没按时完成定额,通常情况下总是会有几个姐妹下班不走,帮她们完成。

一百五十美元的出口价——一百五十元人民币的工资。

如果这还不足以使一个人聚敛金钱的速度极快,数量成几十倍增长,岂非咄咄怪事了么?

哪一个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买了那一种美丽的被子的外国人,又能想到在中国,它们生产于如此简陋的“厂”里?是由每月挣一百五十元人民币的些个中国小女子一针针一线线用颜色对比鲜艳的绸布角儿拼缝成的?

当他们满意于那一种被子的美丽和便宜的时候,当他们掏出钱包悦然而购的时候,当他们对手工劳动的成果大加欣赏的时候,他们肯定地想不到,某些中国乡下小女子们灵巧的双手,每天端碗拿筷子的时候,其实已是五指麻木的、僵硬的,手腕发抖的了。

我问“厂主”,冬天这“厂房”里靠什么取暖?

他说南方的冬天,取的什么暖呢!

我说据我所知,南方的冬天,有时也是很冷,冻手冻脚的。

他说那倒也是真的。又说他一个月只来“厂”里几次,监督监督就行了。而平时有人替他照应着“厂”里的事。

“我是当老板的,夏天再热也热不着我呀,冬天再冷也冷不着我呀。您放心,我才不委屈自己呢!”

他误解了我的话,以为我的话是因体恤到他而问的。

我说:“老板啊,这些女工都是你同乡,你给她们的工资,是不是太低了点啊?”

他倒没不高兴,甚至也没显出丝毫的窘相。

他哈哈大笑起来,之后摇晃着他那大个儿的头颅说:“不低,不低。我认为一点儿也不低。正因为她们都是我同乡,我才优先招募她们嘛!在我们这儿的农村,三千多元就可以盖一排大瓦房了。她们中年龄小的,干上三四年,结婚时就房子也有了,嫁妆也有了。而这是她们的父母想替她们做都做不到的!所以嘛,我自己这么认为啊,除了她们的生身父母,我也许就要算是她们这辈子的第二大恩人了!”

始终陪同我们左右的一名县里的小官吏,不失时机地插言道:“是的,是的,是的,完全可以这样认为,完全可以这样认为。不但他可以这样认为,连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事实如此嘛!”

他听了那小官吏的话,满脸浮现出骄矜的微笑,望着那些小女子们问:“你们都听到我和秦副主任的话了么?”

那姓秦的小官吏,乃县“三产办”的一位副主任。

女工们一片屏息敛气般的静默。

“怎么?都聋了?都哑了?都抬起头来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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