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资产者阶层(30)

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声音提高了,语调变得有点儿严厉了。

于是,女工们停了手里的针线,纷纷抬起头望向他,目光都是那么的惶惶不安。

“我再问你们一遍,听到我和秦副主任刚才的话了么?”

“听到了……”

回答得参差不齐,声音都很小,都有点儿怯怯的。

“重来!要齐声回答——听到我和秦副主任刚才的话了么?”

“听到了!”

“嗯,这还回答得像点儿样子。现在都注意听着,再问你们一句——都想涨工资么?”

又是一片屏息敛气般的静默。

“怎么?又变聋了?又变哑了?心里想,那就回答想;心里不想,就回答不想嘛!究竟想不想?”

“不想……”

尽管声音如前似的参差不齐,而且普遍小声儿小气儿的,但毕竟使他脸上又呈现出了微笑。

“大声点儿!”

“不想!”

他那微笑,水波也似的,渐渐溢满了他那张宽而扁的大脸。

他将他的脸转向了我,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在我肩上,表情庄重地说:“听到了吧?她们呀,乖着呢!雇工嘛,在老板面前乖就好。乖,本来不太可爱的,也有几分可爱了。我对她们有恩,她们也知恩图报,所以我们的关系牢不可破。真的,那是不管任何人想挑拨也挑拨不开,想离间也离间不了的。”

我将他的手轻轻从我肩上礼貌地推开,也表情庄重地说:“我并没有挑拨离间之心。我犯不着从北京到你们这儿来专干令人厌恶之事。”

他又将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了一阵,随后说:“梁作家,你可千万别多心。你写你的书,我办我的厂,咱俩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井水不犯河水,我当然相信你没那种不良的居心。我指的是别人,我们县里的某些小人。他们至今仍到处散布些攻击我的言论。总攻击我是靠剥削家乡农村的些个小女子发家的!对他们的攻击我一概不予理睬,根本不在乎。有县里的各级领导支持我,我怕什么?怕谁呀?”

那秦副主任立刻又不失时机地插言道:“对,对。不予理睬对。你有这个高姿态很好嘛!你每年往县里交十多万元的税。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了你的贡献嘛!”

他又说,不久以后,他将提高女工们的定额,从两名女工每天拼缝一床被,到四名女工每天拼缝三床被,最后到每名女工每天一床被……

“趁着国外订货还多,争取年底将定额提高一倍。那样,我保证每年往县里交足二十万元的税。至于女工们嘛,相应的,每个月再给她们加三十元的工资就是了。那就每个月一百八十元了。一百八啊,秦副主任,你说够可以的了吧?”

“够可以的,够可以的……”

那秦副主任一迭声说“够可以的”,又将脸转向我,以表彰似的口吻说:“在全县私营企业中,他是首屈一指的交税大户。解决的就业人数也最多。我们这县,大而穷。农村人口占百分之九十三以上。他这个厂,是县里唯一生产出口商品的。论起本县的经济发展成果,是各种报表上的一朵花呢!没了这一朵花,县里连个值得向上边说道说道的典型都没有了!所以呢,当着他面这么告诉你吧——县里就是哄着,也得支持他将这厂继续办下去。他若真不想干了,县里的头头们首先就非急了不可!非怪罪我们这些人没把他哄好不可……”

听了那位秦主任的话,我当时再也没什么建议可提,只有免开尊口,缄默点头表示理解。

他用他那肥胖的,保养得红扑扑的手往自己胸口一拍,保证地说:“秦副主任你放心!冲着县里一向对我的关照和支持,我怎么也得再干几年才收山。再者说了,钱又不咬手,又不是多了太占地方的东西,我又干嘛不抓住机遇?现如今不是都讲‘挖潜’吗?我看她们身上有潜可挖!”

他又摸摸旁边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女工的头,俯身轻佻地问:“宝贝儿,你说是不?”

那少女红了脸不吭声儿,却没敢拨楞一下头避开他的手,乖乖地低着头,任他的手摸在自己头上。

他的手从少女头上摸到少女脸上,在少女脸颊上轻轻拍了一下,冲我笑道:“看出来了吧?她们都听话得很。”

而我看出来的是——他感到他乃是掌握着,并且足以摆布她们命运的上帝,也看出来,他因经常感到那一点而特别快乐。

我还敏锐地观察出来了,他和她们中某些人的关系,显然另有玄妙。

我推说胃疼,坚决地拒绝了他晚上要宴请我的美意。

于是那秦副主任比他显得更遗憾似的。

离开那“厂”后,我见秦副主任将他扯到一旁去,嘀嘀咕咕了一阵。我听到了一耳朵,明白了个大概意思——秦副主任说服他晚上还是应该照请不误,因为预先已经和某些人打招呼了,不请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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