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诗词(2)

回过头来,说说什么是诗。我们的古人早在汉代以前对此就有很深的认识。《说文》云:“诗,志也。从言,寺声。”这一解释,当依据于更早的《尚书》。《尚书?尧典》说:“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毛诗序》进一步发挥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发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几段堪称经典的文字,一例释诗为“志”,也就是将诗的中心内容归结为人的情志;而诗的文学功能,则是情志的释放、发抒以及沟通,所谓“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所以,诗者释也,人秉七情,应物斯感,心有千千结,须得释而放之,然后始得其平。而散文从一开始(无论卜辞、铭文,还是《尚书》),其中心内容都是事实,而其功能则是记录。古人还进一步认识到诗歌、音乐、舞蹈在审美特征上的同一性,所谓“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种同一性就是节奏。总之,诗是一种凝练的、节奏感极强的抒情性文学体裁。朱光潜认为,一切纯文学作品,多少都有几分诗的素质。(《诗论》)

诗词是情绪释放的产物,故始于兴会。西人云:“诗始于喜悦,止于智慧。”所谓喜悦亦即兴会。作诗最难得的就是兴会淋漓,这是一种状态,一种感觉,一种创造性情绪,一种巅峰体验,是诗词创作的原动力,又称灵感、兴致、兴趣,你就说它是诗之灵魂也可以。陈衍《石遗室诗话》云:“东坡兴趣佳,每作一诗,必有一二佳句。”便是说东坡饶有兴会,故每作必有佳句。兴会并非空穴来风,它一定来自独特的生活阅历、独到的生活感悟以及新鲜事物的刺激。抛开了独特阅历、独到感悟不写,写作就会不在状态。知堂老人说,没有灵感而作诗,就像没有性欲而做爱。不幸得很,这样扫兴之事,在古今诗词创作领域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严羽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沧浪诗话?诗评》)空间开阔,万象新奇,不但皆供诗材,尤能激发思绪。唐人郑綮自谓“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讲的也是这个道理。

辨别一首诗的真伪、好坏,分水岭就在这里,如果读之让人入迷,让人玩之无穷、味之无极,那么它一定是真诗、好诗。如果读之兴趣索然,味同嚼蜡,那么它一定是伪诗、劣诗。

“小子何莫学夫诗”,自孔子对弟子强调诗教以来,这话在我们这个“诗国”一直被人自觉不自觉地信奉着。询问对方孩子背得几首古诗,至今仍是家长见面谈话的一项内容。“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已超出作者原意,广泛地被引为献身精神之象征。“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一类诗句,在“同学录”上仍是激动人心的赠言。古老的“赋诗言志”的传统,至今还在延续。

不仅如此。上世纪五四运动以后,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认为诗词、乃至汉字已走到尽头。又有一段时间,人们认为毛泽东诗词就是传统诗词最后的辉煌。事实证明,这其实是低估了汉字与诗词的生命力,也低估了后人对汉字、对诗词接受喜悦的程度及驾驭之能力。开放之年,值词章改革之大机。于时思想解放,文禁松弛,诗家取题日广,创获尤多,诗词旧体,活力犹存,且在中国内地及香港、台湾地区和海外华人中拥有甚至比新诗更为广大的读者群。作家王蒙,甚至将传统诗词比作一棵大树,谓直干虽成,而生机犹旺,仍在添枝加叶,踵事增华,仍是“老树著花无丑枝”。

诗不能当饭吃,也不解决就业问题,也不能指望用诗来改造社会。诗的用处不在那些地方。诗如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填不饱肚子,却能陶冶人的情操,使人成为诗性的人。往小处说,可以更好地欣赏人生,有助于化解人生的痛苦。往大处说,可以按照美的规律去从事创造。能够不学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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