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文学遗产中,古代诗词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横向看,中西古典文学的比较,西方(欧洲)以叙事类(再现的)小说戏剧为主,自古希腊神话、荷马史诗及圣经文学开始,向来如此,人们谈到西方(欧洲)文学,言必称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我国则以抒情类(表现的)诗文尤其诗歌见长,素有“诗国”之誉,从诗经楚辞、八代唐诗到宋词元曲,大半部中国文学史主要是诗史,所以人们谈到中国古代文学,言必称屈、陶、李、杜。
欧洲的语文以文艺复兴断限,以前为古文,以后为今文。以前的诗文原作,而今除专家外是不能直接读懂和赏鉴的。而我国古代诗词却不同。自谓“只能用散文的资料做点打油诗”的周作人,抨击古文甚力,却提倡学生读古诗。他在《读古诗》《唐诗易解》等随笔中谈到:语体文和古文在系统上关系不密切,韵文则是相连的,除不押韵的自由诗外,自诗经至词曲、弹词、歌谣,都重平仄押韵,语法也没有散文那么差得远。从前坊本古诗注解,如《唐诗解颐》,遇见难懂的字面,双行小注,平常意义可懂的字句就简直什么也不加,如“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当做口语读下去就可以懂。韩愈的“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云云,除“荦确”需要注解外,也都文从字顺,可以理会,若是拿他的大文《原道》来读,便不是这么简单了。试想整整一千二百年前,唐朝天宝时代诗人巨作,我们现在还能念得,而且从它的原文里直接享受它的好处,这是世界各国所没有的。更追溯上去,周朝的《诗经》中有些诗也可以懂得。文艺复兴时代相当于我国的元明,相对唐宋已很晚近,更不用说周汉了。三千年前的诗歌至今还可以从原作直接鉴赏,岂不是国人很大的幸福么?岂不是世界的美谈么?纵向看,出现在我国历史上的诗歌雄踞文坛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可复出的。古代诗词在今天已成为一种规范和范本。今日文艺生活之丰富多彩,自为古人无从梦见;而古人曾经有过的快乐,今人往往亦有隔膜,或神往。今人一月不读一首诗,已算不得怎样遗憾;如一月不看电视,试问感觉又将如何?而诗在古人,如电视之于今人,也曾经是一种日常生活的需要。唐人离不开诗,宋人离不开词,就像今人之离不开影视;诗人和词人之为人崇拜,也曾如歌星影星之为人崇拜。诗词在古代,曾是最富于群众性的文艺样式。诗词在审美价值外,甚至还有很高的社会应用价值。
一首诗可以成就一个进士,如朱庆馀之《闺意》一题《近试上张水部》,事载《云溪友议》。一首诗也可以使人终身不仕,如孟浩然之《岁暮归南山》,说见《唐摭言》。
类似传闻不一而足,未必全据事实,但仍可反映一代风气。古代诗人确乎非常重视其创作的社会影响,反馈往往及时。《集异记》所载王之涣等“旗亭画壁”的故事向来脍炙人口,无烦费辞,单说小有名气的周朴,也有一段佳话。朴自爱“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西”两句,偏有骑驴者和他开玩笑,佯诵为“河声流向东”,使他奋力追之数里,以作重要更正。这种傻劲儿,今之人恐不屑为。官本位的时代,诗人的荣誉却超乎主宰一方的权威,张祜《题孟处士宅》即明白宣称:“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比李白写“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还要勇敢。连强盗拦得诗人,也只好佩服,请他继续走路(《唐诗纪事》载李涉事)。
至少在唐以前诗歌不靠刊物流布,不叫人默默吞咽。它传唱于牛童、马走、儿童、孀妇之口,题写于道观、禅寺、山程、水驿之间。地方官员、寺院住持皆有设置诗板,敬请名流题留新诗的习惯;而路边的芭蕉叶与青石面,则是诗人即兴发表作品的“诗刊”;不用编辑揄扬,无须传媒炒作,佳作不胫而走,劣诗自行淘汰……那诚然是一个令后世诗人神往的时代。
作品的传世与不传,固然有赖自身的艺术力量,而同时还有一个历史际会的重要条件。“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就诗而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又能叫新诗人佩服到哪里去呢?然而它从产生之日起即不胫而走,尔后代代相传,母子间口口相授,任何权威无法禁止,势必还要流传下去。新诗,固然将在文学史上写下自己的篇章,但也不必振振有词道新诗的历史不长,便是其不如旧诗传诵的原因。我们岂能指望不能流传当世、深入人心的作品,一千年后突然家弦户诵?“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韩愈),应该正视和承认,那个属于诗的黄金时代是不可复制的,那个时代产生的杰作,已成为一种典范,至今仍能给我们以巨大的艺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