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登上万吨货轮时,小白正在飞往莫斯科的航班上熟睡。小白对我说她觉得很遗憾,用了一个叫做事与愿违的成语来形容我们的擦肩而过。出发前我整理了一遍电脑,发觉我与小白的聊天记录非常的漫长,鼠标往下拉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而我的心情也塞满了与她联系的电子邮件,很堵,我喜欢与她交谈但我并不爱她。她的邮件非常频繁,常常是一天一封,更有甚者一天两三封,那些长长的信件都是用俄语写的,还附带了俄语的翻译,她跟我说她眷恋的北京,说长城,说故宫,说北京话,越发越长。我对她发的邮件只是关于研究生入学的一些资料和替我母亲转达的话语,并且日益短小精湛。我发觉我一直沉浸于她用语言描述的北京,沉醉于中国,而不是沉醉于她,这样的反差让我有些惶恐。
临行前一夜,小白在ICQ上对我说:“咱们虽然错过了,但是我即将见到你生活的城市,有点小激动。”
我回答她:“我妈妈会派人去接你的,一路顺风。”
“讨厌,搭飞机不能说一路顺风的,傻瓜。”她回复。
我正在我自己的成语乱用感到冒失时,她又回复我:“亲爱的,但我不怪你。”
这一句话充满了暧昧的味道,有点像恋人的气息,吹拂到我脸上的时候让我一瞬间惊醒过来,其实我对她并没有感觉,她不是我理想中的女孩。好在我们终于又分隔两地,我来到了她的城,她飞往我的市。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事与愿违。
这一次我仍然乘船出发,监送大批的货物。船从圣彼得堡开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是一段漫长的海上旅行,告别美丽而沉静的波罗的海,驶出芬兰湾,进入辽阔的大西洋,而后穿越苏伊士运河,在埃及把货船上的一部分加工好的橡胶制品卸下来,再装上要运往中国的埃及矿石,跨越印度洋,进入东南亚海域,最终到达目的地天津港,继而来到北京。远东地区对欧洲人来说总是充满了神秘,更何况那曾经是我的父辈们生活过的中国。
在海上漂流,飘过某些陆地,在某个国家的海港留下某些东西,而后又装上什么东西再次起航。这就是我曾经的工作。像极了人生和爱情的感觉,人群里游走,遇见陌生的人,也许从不靠近,也许会有爱情彼此吸引,留下喜悦和伤悲,再次起航。
时间已经是九月的下旬,在海上漂流总会让人忘记时间。在黎明时分我就已经醒了过来,我想母亲当初给我和弟弟取名的时候一定和上帝开了一个玩笑,现在是一名陆地特种兵的弟弟叫海跃,而一直航行在大海里的我却叫做天牧。伴着晨风走在甲板上,在船头眺望,我看见天色是沉郁的灰蓝,海的尽头暗红色的太阳被锁在浓雾中。
刚得到这份工作的时候我刚从莫大毕业,第一次出海监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在甲板上不停地冲刺和奔跑,次数多了,也渐渐麻木,在海上是很单调的,也总是叫人有些担忧的。母亲就常常劝我放弃这份工作,儿行千里母担忧,她旁敲侧击地给我讲各种道理,还让弟弟来劝我,但是我知道我还年轻,我还没有到对危险感到恐惧的年纪。这就像是由于泰坦尼克号的沉没才建立了北大西洋冰层巡逻制度一样,往往只有一些痛苦的经历后,尤其是灾难性的体验之后人对恐惧的伤感才会来临。
我热爱这份工作,在不出海的时间里我有充分的自由,享受着涅瓦河畔温暖的日光。我非常眷恋大海,童年时刻安徒生童话里描写的大海是我心中最美的样子: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
雨开始飘起来了,甲板上开始湿答答的。穿着从挪威买来的黑色薄薄的羊毛衣也能感觉到寒冷,伸出手握着栏杆,走到船头,雨把额前的黑色刘海沾湿了。我想起给小白看过的那一张照片,就是在圣彼得堡港口拍的,那也是一个雨天,我的头发也被雨沾湿了,那一张照片是我大学时期的女友给我拍的,那时候的我自以为很懂爱情,却不知道自己伤害了多少人的心。小白说天啊,你看起来根本就是一个纯粹的中国男人啊。棱角分明的脸,黑色的瞳孔和亚洲人的皮肤,只是带着俄罗斯男人特有的硬朗和严肃。对,我本来就是一个中国人,所以我要回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