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交代清楚那个女广播员的下落吧,这没什么关子可卖。那年元旦――或者春节?记不清了,反正是七十年代初期的某个节日,母亲带我去一家剧场,去看文艺演出。文艺演出中样板戏总是重头戏,建材系统的文艺演出也是相同的模式,先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大合唱,然后就是样板戏了,全本样板戏排练起来有困难,就来几个片段。《 沙家浜 》的智斗开始了,站在“春来茶馆”牌匾下的阿庆嫂是谁?我觉得那么面熟,猛地就听见我旁边的观众狂热而骄傲地报出了一个名字,说,我们厂的广播员啊!她演阿庆嫂!
果然就是那个消失了很久的女广播员。原来她到宣传队去了,这是更上一层楼的事。出于习惯我还是乐意当她的听众。我听她唱“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就跟着哼了起来,我看她翘着食指指向胡传奎、刁德一,觉得这手势比洪雪飞的手势更加英姿勃发。这会儿她是阿庆嫂,我忘了她在广播里的不足之处,她不再说什么“文章说”,整个人就显得完美无缺。这还不算什么,《 沙家浜 》下面是《 红灯记 》,留长辫穿红袄的李铁梅粉墨登场了,我记得的是观众们的一片哗然,下面有人用惊叹句说:啊呀,又演小铁梅又演阿庆嫂啊!不得了!
依然是她,就是那个女广播员!那天坐在剧场的椅子上,我突然理解了她从广播站消失的必然性,她真不得了!七十年代,人们还不懂得使用人才这个字眼,我也并不懂得如何去崇拜一个女人,但我从此对一个女人的才华铭记在心。这个“文章说”,她是一个广播员?她是阿庆嫂?她是李铁梅?她到底是谁?我想她就像一只万花筒,摇一摇,一定还能变出更多的花样。
现在请大家回忆一下《 沙家浜 》里刁德一对阿庆嫂的评价。刁德一很警惕又很佩服地说:这个女人不寻常――我听到这阴阳怪气的唱腔,就会想起那个女广播员,当然这说的是她的青年时代。后来呢?有人大概会追问。我其实不愿意描述女播音员的现状,现状的棱角显得那么尖锐,而且无趣,就像我们大多数人相仿的命运。阳光和辉煌有时候只在你的额角上亲吻一次,然后就无影无踪,就像我这里说的那女广播员。
她的现状不像我的文章一味追求完整――后来她结婚了,丈夫是宣传队里的另一个文艺骨干。他们结了婚却失去了同台演出的机会,不是他们不求上进,是宣传队解散了,大家都回到了工作岗位。女广播员不知怎么没有再进广播站,好像是在工会里做些难以总结的杂事。后来她有了个女儿,过了几年,又有个女儿。一晃多年,再后来她当了外婆。九十年代的女广播员体形仍然苗条,但脸上的皱纹很多,给人饱经风霜的印象,这对一个女人的风韵来说并无多大益处。她上街买菜,抱着外孙去浴室洗澡,声音依然清脆甜美,但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听着无聊。种种迹象表明我文章中的女广播员属于过去,而现在的她,生活越变越寻常了。从前的女广播员如今走在荒芜的濒临倒闭的工厂中,停产的厂区安静得出奇。但即使是那么安静,她也听不见年轻时候回荡在厂区的声音了,文章说――外面的报纸越来越多,文章越来越多,但文章说什么,与她有何相干?她管不了那么多,最近她要下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