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疑团大概是不会有人来解答的,暂且让那个女人安息,我来描述第二个女人的声音――第二个女人的声音与评弹无关,但与广播喇叭有关。
这里所描述的女人,同样有着人们认为最甜美的声音。一点也不奇怪,她是我们家对面工厂的广播员,她的声音应该是甜美的,否则就不公平了,那家工厂有好多青年女工,大家都能说不卷舌的普通话,凭什么让她当广播员?她也一样不懂得如何卷舌,一样把“是”念成“四”,把“阶级敌人”念成“阶级涤纶”。
早晨我经常被这个女广播员的声音从睡眠中说醒,我不用惊醒这个词,比较符合实际,一个动听绵软的声音是决不会让人受到惊吓的。她在河对面的高音喇叭里说话,就像一只辛勤的蜜蜂在你的耳边嗡嗡地回旋,你慢慢地就醒了。我听见她在广播里说:文章说――这是在摘引报纸上的文章,如此的播音结构最正常不过,但当时年少无知,偏偏又爱较真,听到她说“文章说”就纳闷,心想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文章又不是人,文章没有嘴,怎么会说话呢?
我一直认为那个女广播员播音有误,完全是出于自身的错误和偏见。我母亲就在那家工厂工作,有时候我去那儿洗澡或者吃午餐,在厂区的路上偶尔会看见一个体态苗条梳两条辫子的年轻女子,穿的也是蓝色工装,但是不管是上衣还是裤子都明显修改过了,修改得非常合乎女人人体的曲线,而且她的身上没有粉尘和油污,手里拿着的不是劳动工具或者机器零件,而是一卷报纸或者一本杂志,这使她看上去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自得表情。我知道她就是那个女播音员,就是那个“文章说”。“文章说”走在厂里,好多人,男的女的都踊跃与她打招呼,可见她是个受欢迎的人物,这也很正常。就我所知,不管是在工厂、农村还是学校,当时的广播员各方面都要“过得硬”,群众关系不好,别人会说凭什么让她坐在广播室里念稿子抓革命,让我们守着水泥窑汗流浃背地促生产?知识水平不高不行,否则你老是念错别字会歪曲了《 人民日报 》或者《 红旗 》杂志的精神!你的思想觉悟不高就更危险,万一你利用宣传阵地喊出一句反动口号,如何是好?所以我相信女广播员是个优秀分子,但对她的“文章说”我是持保留意见的,她就不能换一种说法吗?
有一年秋天,河对岸工厂的高音喇叭突然沉寂了几天,然后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姑娘的声音,那个姑娘说话结结巴巴,显示她是个播音战线的新兵。她用一种紧张的声音说:下面请听革命歌曲――等了半天,革命歌曲却始终响不起来,等得你心焦,她还没有把歌曲放出声音。于是那个紧张的声音更紧张了,亡羊补牢地说:今天的广播到此结束,同志们,再见。
新来的广播员让人丧气。凡事就怕比较,我猜在“文章说”从广播站突然消失的那些日子,在工厂的高音喇叭所辐射的区域内,一定有许多人像我一样,心中充满了疑问:“文章说”到哪里去了?“文章说”出什么事了吗?
我与河对岸的广播生物钟般的联系似乎是被强行中断了,不知不觉中我习惯并依赖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这结果我原先并不自知。说我怀念那个女广播员的声音是词不达意的,但我讨厌新来的女广播员尖锐生硬的声音却是千真万确的。由此我也开始讨厌那个工厂的广播站,每天清晨《 大海航行靠舵手 》的前奏曲把我惊醒时,我总是在床上痛苦地捂紧耳朵,说,吵死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