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蹉跎(11)

“小平可怎么办呢?”琴姨压低了声音,在和姨父商量着什么,“如果没人管,她还不得成为沦落街头的流浪儿啊……”

琴姨的话,使我内心充满巨大的恐慌。远在北京的爸爸妈妈仍处于冷战状态,琴姨当然对我的未来充满了忧虑。

从幼儿时起,我便已经形成了对琴姨的依恋。想到她,心中就会涌起阵阵温暖。在许多细小的举动上,我能觉察到琴姨对我真切的怜爱。在妈妈眼中,我的每句话、每个举动,几乎都令她厌烦。琴姨则不然。无论我说了多么可笑的傻话,她永远都是宽容地笑笑,柔声细气地纠正两句,从不严厉地指责。偶尔从橱柜中翻找出一把花生、瓜子、几粒核桃,她总会塞到我手中,让我独自享用,无视表兄弟们眼中流露出的羡慕。

纱窗下蛐蛐在鸣叫,屋子的另一端鼾声渐起。我在凉席上翻来覆去,那夜竟再未合眼。黑暗中,我眨着眼睛,悄悄地想,哪怕妈妈真的不要我了,只要琴姨肯把我留在身边,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不会那么孤独凄凉。

暑假后,我返回京城。一个多月没见,妈妈脸上绽出了罕见的明朗愉快的笑容。一路上穿越长长的站台,妈妈问长问短,关切地打听我学会了哪些新的劳动本领。

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告诉她,我跟琴姨学会了做“鸡脑壳”,也就是面疙瘩汤。妈妈笑出了声,似乎真的很高兴。

“你知道吗,这个夏天,妈妈也很忙啊!”电车四平八稳地前行。街两旁的霓虹灯映照着妈妈闪着光泽的眼睛。她的声音清晰好听:“我们单位组织干部下乡搞四清,我也去了!有好几位领导带队呢!我们去了昌平和怀柔的几个人民公社,帮助那里的农民弟兄搞阶级斗争。我们树立了一个村支部书记做先进模范的典型。等妈妈有时间了,一定要好好给你讲讲他的英雄事迹……”

我不明白什么是“四清”,但见妈妈那么兴奋,一扫往日的愁容,心里清楚,一定是“四清”给妈妈的生活带来了乐趣,我心里就宽慰了许多。然而她除了提到弟弟妹妹都好以外,只字不提爸爸,我也就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言,以免触动她那根烦恼的神经。

因为我每个周末仍然到妈妈的机关度过,便认识了老聂。妈妈让我称老聂为伯伯。他看着我,抿嘴一笑,眼神空空的,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老聂是机关领导,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稀疏的头发虽已花白,但梳理得整整齐齐,贴在鬓角。一对不大的眼睛很是活泛,闪烁着捉摸不定的亮光。

星期六中午,我从学校回到妈妈身边,会跟她一起到食堂吃午饭。老聂端了饭菜,便坐到我们这桌来。他言语不多,但偶尔一句幽默,就会逗得妈妈开怀大笑。

也许我太敏感,总觉得妈妈对老聂的态度带有刻意的逢迎。她的笑声似乎过于长,过于响亮,每每引致其他桌上的人投来探询的目光。

在国庆节联欢会上,老聂独自站在礼堂台前,唱起了《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他明明是南腔北调,五音不全,妈妈却热烈地鼓掌,高喊着让他再来一个。

老聂偶尔也会到妈妈的宿舍来,送给妈妈一本什么书,然后就和妈妈低声交谈。我在房间的另一头做功课,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到老聂似乎代表党组织,帮助妈妈解决她的家庭矛盾。这种时刻,妈妈对他的态度,总是像个小学生,充满了尊敬和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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