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老聂的关心和调解下,妈妈与爸爸之间的冷战不但没有迅速鸣金收兵,反而演变成了持久战,但妈妈烦躁易怒的心情,似乎真的有所好转。
记得是在初秋的一个周末,我在妈妈的桌子上看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新发表的《 毛泽东诗词选 》。
妈妈于晚饭后带我到机关大院外,在老槐树的浓荫下沿着街道悠闲地散步。晚风徐徐,暮色苍茫,路上行人稀少。妈妈兴致勃勃地教我背诵起了毛主席的一首词。
宁化、清流、归化,
路隘林深苔滑。
今日向何方,
直指武夷山下。
山下山下,
风展红旗如画。
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甜美,抑扬顿挫,韵味无穷。她的目光中闪烁着少见的温情和希望的火花。
妈妈极少对我展现她的温情与耐心。当她偶然这样做的时候,我常常会为这些不熟悉的东西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
妈妈旷日持久的分居,爸爸固执的沉默,弟弟妹妹脏兮兮的小脸,奶奶冷若冰霜的眼神,令我觉得词中红旗如画的意境,还有妈妈朗朗的声音,都显得那么空洞,且离我十分遥远。
突然,妈妈异常亲切柔和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小平,我给你改个名字吧!不姓虞了,姓杨,叫杨新立,你看好不好?”
我惊愕地抬头,匆匆扫了妈妈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恐惧。
几年前,我曾经听见妈妈用同样亲切温柔的声音问弟弟:“妈妈肚子里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你高兴吗?你愿意要个小弟弟呢还是小妹妹?”
在那个时候,我曾经多么羡慕弟弟啊,因为妈妈从来没用那样的语气跟我说过话。
此刻,天空仿佛在瞬间变得阴暗下来,有什么东西扇动着翅膀,无声地在我的头顶掠过,老槐树的枝丫在风中晃动,似乎有一双神秘的眼睛在暗中偷偷窥视着我的动静。我惶恐得说不出话来,只听见胸腔深处咚咚的敲击声。
北京街头的槐树叶子开始变黄并纷纷飘落的秋凉时节,我和妈妈应邀到老聂家吃晚饭。
老聂的爱人,一个小个子女人,殷勤地用炸酱面、凉拌黄瓜丝款待我们。这是北京人的家常饭,妈妈边吃边夸赞她做得好。
饭后,小个子女人留在家里刷锅洗碗,照顾孩子,老聂则带上妈妈和我结伴乘车,去看新上演的现代革命歌剧《 江姐 》。
开演之前,妈妈和老聂站在一起说着,笑着。剧院大厅里明亮的水晶吊灯、大理石柱子,映照着妈妈端庄高贵的身影。她穿着时髦的深蓝色灯芯绒夹克式拉链外套,笔挺的灰色毛料裤,颈上系一条淡黄夹灰色碎花的纱巾,配上她白皙的皮肤、修剪整齐的短发、挺拔高挑的身材,显得又典雅又大方。
我环顾着在大厅里晃动的人群,感到非常自豪。男女老少,没有人比得上妈妈出众的仪容。老聂一定和我有同感。我瞧见他那对细长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欣赏的笑意,扫过妈妈的脸上、身上。
开演了,我坐在妈妈左边,老聂在她右边。
歌剧很吸引人,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舞台,与剧中人同悲共喜。看到最后一幕,江姐和战友许云峰挽着手臂,高唱革命歌曲,视死如归地走上刑场时,我已泪流满面,唏嘘不已。前后左右的观众中也是一片抽泣声。
这时,我听见老聂轻声对妈妈说:“咱们俩,也是志同道合的革命战友啊!”
我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下,却见老聂伸出他的左手,握住了妈妈放在膝上的右手。妈妈没说话,她动了一下,似乎想将手挪开。但另一只手抓得更紧。她不动了。虽然她的眼睛直直地盯在舞台上,我却感觉得到她身体的僵硬。
我心里很乱,舞台上的剧情,已不再吸引我。
这时,紫红色的丝绒幕布在音乐声中徐徐垂落。剧院天花板上和两壁的小灯一盏盏亮起来。我看到妈妈和其他观众一样,举起双手鼓掌,心里终于平静下来。
在剧院外面和老聂分手后,我和妈妈随着散场的人流,挤上了回程汽车。
车上人多,我们只得到了一个座位。妈妈坐下后,让我坐到她的大腿上。这又是平生未有过的亲密举动,我一阵激动,紧张得缩紧了身子,生怕压疼了妈妈。
车子启动了。妈妈对着我耳边快活地说:“小平,妈妈可能快要入党了!你聂伯伯今天告诉我,组织上正在考虑我的申请呢!你高兴吗?”
妈妈少有的快乐情绪感染了我。我点点头。虽然才十岁,可是看过的电影、话剧、故事书中,所有的英雄,不论男女,都是共产党员。爸爸也是共产党员。他们都是好人。想到妈妈也要成为共产党员,我有些兴奋。怎样成为党员呢?是不是和我们加入少先队一样,也要在毛主席像前打着红旗敲着鼓,排成队,举手宣誓?
我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妈妈坚持了一年之久的分居突然结束了。那天,幼儿园打来电话,我那个不满五岁的妹妹小红,因为高烧,被怀疑感染了脑膜炎,送入医院抢救。爸爸去外地出差了,不在京城。妈妈急匆匆地赶到医院,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妹妹,一定感到了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三天三夜,妈妈守候在妹妹的病床旁,直到她脱离了危险,才领着她一起回到了家中。
妈妈已经无暇思考如何对付奶奶的蓄意刁难和爸爸的冷漠无情了。一股阴风,悄悄潜入了京城宁静的夜晚,搅得人们心绪不宁。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吃完饭后,我在台灯下写作业,弟弟在玩电动兔子,妈妈在洗衣服。妹妹小红突然用稚嫩的童音,尖声尖气地朗诵起了一首歌谣:“吴晗邓拓泡沫沙,一根藤上三个瓜……”
我笑出了声,打断了她的朗诵:“错了,是廖沫沙,不是……”
“是谁教给你的?”妈妈停止了搓洗,直起腰,绷紧面颊,问妹妹,“你还学了其他什么歌谣?”
“是我们幼儿园老师教的。”妹妹摇头晃脑,得意地回答,“妈妈,我还会背毛主席诗词呢!雪――压――冬――云――白――如――飞……”
我再次打断了妹妹的抑扬顿挫:“你们老师教错了,是白絮飞!我早就学过这首诗了,是妈妈教我的!”说完,我看了妈妈一眼,希望得到她的夸奖。
妈妈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直视着漆黑的玻璃窗,目光中的焦虑愈聚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