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衣领、后背,被鲜血染红了骇人的一大片。我看着手上摸到的红红的血,惊恐万分,哇哇大哭,跌跌撞撞地往家跑。
妈妈刚刚回到家,才放下手中提着的菜,便看到了满身鲜血,冲进家门的我。她匆匆地把弟弟妹妹交给奶奶,拉起我的手,又跑出了家门,奔向汽车站……
那晚从医院回来,已是深夜十点。妈妈早已疲惫不堪,却还要给弟弟妹妹洗手洗脚,安排他们上床睡觉。
爸爸似乎从来不做家务,也很少管孩子们的事情。当着爸爸的面妈妈几次旁敲侧击地对我们说:“你们的爸爸应该找一个没有文化、没有工作,但很会做家务活的女人结婚。那样的人才适合他。”
幼年时感到最恐惧的事情,便是父母亲之间的争吵了。准确地说,是妈妈一个人在抱怨,因为爸爸几乎很少回应她对奶奶和他本人的指责。
孩子们总是被赶到奶奶的房间里,不许出来。但隔着走廊,我们也会听到时而传来的妈妈清脆的女高音。
“这是新社会,不是封建时代!她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你为什么不跟她谈?就算是封建时代,《 孔雀东南飞 》里的刘兰芝,也比我幸运!至少焦仲卿还能同情和理解她呢!”
这种争吵往往以妈妈噤声,打开帆布箱,开始往里面装她的衣服,而达到了高潮。
妈妈的动作并不快,似乎是有意地在拖延,给爸爸挽留她的机会。但爸爸始终把目光固定在面前摊开的书本上,眼皮抬都不抬一下。这种高傲的沉默,显然是对她轻视到不屑一顾,这无异于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妈妈已经穿上大衣,系好围巾了,爸爸仍然固执地紧闭着嘴角。
终于,妈妈一手提起箱子,一手拉上我,用克制的声音说:小平,我们走。
下楼时,我感到了她的手在颤抖。身后响起了弟弟妹妹的哭声。妈妈捏紧了我的手,我被捏得生疼。
父母间最长的一次分居,持续了几近一年。在那个期间,每个周末,我都会到妈妈所在机关的单身宿舍里度过。那是一段孤独凄清的时光。
机关大院里,除了几个单身青年和门房里的孤寡老大爷外,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我的乐趣,是在葡萄架下仔细点数串串青涩的果实,到荒芜的后园中采集从墙根处伸头探脑的无名野花,到堆满杂物的棚子里翻找出头年存留下来的一两个干瘪的葵花盘,到建筑工地高高的沙堆上营造神话中公主躲避强盗的城堡。
妈妈常命我趴在桌子上,没完没了地描红格子,练毛笔字。
屋子里寂静无声。我练着练着,偷眼望去,发现她早已放下了捧着的书本,两手枕在脑后,仰靠在棉被卷上,目光盯着空中,久久地发呆。
“你说,你爸爸,好不好?”有一回,她冷不丁地问,把我吓得心头一紧。
我犹豫不决,不知怎样回答才能使她不生气。我并不十分清楚父母亲争吵的缘由,只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妈妈是在用她的离家出走向父亲施加压力,迫使他低头。
“好。”我怯懦地小声回答。
“哪儿好?怎么好?”
“我,也不知道……”我从嗓子眼儿里又挤出了几个字。
妈妈不语,望向空中的目光,更趋复杂。
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妈妈说:“你这么久没见爸爸和弟弟妹妹了,一定想他们了吧?今天你回家去看看吧!吃了晚饭再回来。”
坐在公共汽车上,我的心里忐忑不安。看得出来,妈妈十分牵挂留在家中的弟弟妹妹,但却硬着心肠把他们丢给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