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危巢(10)

提起腐儒爷爷当年对母亲的冷酷无情,提起做官的伯父伯母对他的严厉苛刻,虞诚至今耿耿于怀,难以平静。而雯呢,她又何曾忘记过旧家庭亲族间为争夺财产而兵戎相见的冲突?

为了向虞诚表白自己与生俱来的“革命性”,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十三岁那年只身前往县府大衙,舌战国民党县长,解救遭无理扣押的母亲那次轰动小城的抗捐抗税事件,当然也没忘记叙述她是怎样带领高中生示威游行抗议美军暴行的英勇事迹。

虞诚听得津津有味,冲着她频频点头,目光中流露出赞许与欣赏。

那年初冬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他们相约来到紫禁城红墙外的中苏友好协会,看了一场原版俄语电影《 静静的顿河 》。

电影放映完了,两人意犹未尽,步入了旁边的咖啡厅。

头顶上垂挂着精美的吊灯。桌上的奶油咖啡热气腾腾。唱机里播送着悠扬婉转的俄国民歌《 纺织姑娘 》。在温馨宜人的异国情调气氛中,虞诚耐心地向她解释起那些她没有看懂的情节。

影片中男女主人公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娅缠绵悱恻的婚外情,显然有悖于中国人的传统道德观。然而,从虞诚兴味十足的讲述中,雯没有觉察到丝毫鄙夷的情绪。她面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也许,受过欧洲社会文化熏陶的人,价值观念毕竟比国人达观吧。

然而,想起不久前与故友的一次邂逅,她仍免不了黯然神伤。

那天傍晚,雯在灯市口街头遇到了旧日在空军部队时的一位战友。那是当年雯的追求者之一。战友转业较早,因而对雯的生活中发生的变故毫不知情。

个头高挑的战友,脱下了军装,穿着笔挺的深蓝色毛料制服,仍是风度翩翩的英俊小生。他忽闪着一双多情的大眼,盯着雯依然鲜嫩的面颊,热情地邀请她进了冷饮店。他还记得雯喜欢吃巧克力冰淇淋,专为她叫来了一客。这可是不小的进步。当年,雯对他不屑一顾,就是瞧不上他为了一分钱一个的饺子和小摊贩争执个没完没了的品性。

当年在部队,那战友便心知肚明。雯的仰慕者,多如天上的星星,自己的地位无法跟那些师团级军官竞争。但他一直不理解,那些享有高官厚禄的追求者,为何也未获得骄傲的女孩青睐。

两人聊得热闹,回忆起许多军中琐事。

刚入伍时,战友是下级军官,无权参加司令部在周末为苏联专家举办的舞会。雯和几个相貌端正的年轻女兵,同样是排级军官,但回回总是获得邀请。雯对陪伴洋人跳舞这种差事,向来反感。每每抽空早退,回到办公室里,便从军装上下的四个口袋中,掏出舞会上供应的香烟、糖果,撒到桌上,给这些牢骚满腹的可怜的男战友们打打牙祭,带来片刻欢乐的时光。

“那时是供给制,每月才两块大洋。买了牙粉肥皂,便所剩无几。一根可可冰棍五分钱,都掏不起腰包!”战友露出雪白的牙齿自嘲,目光中溢着苦尽甘来的满足的欢笑。

话题终于转到了现状上。战友如今转业到文化部门供职,月薪八十多块大洋,工作舒适,且依然单身。但他得知雯不仅离过婚,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时,颊上的笑容开始发僵,谈吐也不再流畅。

几分钟后,战友忽然抬腕看表,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冷饮店,留下雯一人呆坐在椅子上。她盯着桌子上空了的小瓷碟,从头到脚埋入深深的羞愤中。那场原本无意的短暂婚姻,使她从此丧失了居高临下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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