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危巢(9)

寄人篱下的岁月里,虞诚曾在某个黑夜里游荡于夜幕笼罩的山岗。“我的伯父,在国民党军校里当上校教官。他家中养着几只奶羊,伯母就让我天天替他们放羊。每天,羊在山坡上吃草,我就坐在树荫下自学高中课本。那天,我破解了一道很难的数学题,却在眼皮底下走失了一只奶羊。回到家里,伯母发怒了。她竟然不让我吃晚饭,逼着我出去寻找丢失的羊。”

虞诚忘不了那个夜晚。他坐在山岗上,思念着母亲温暖的怀抱。他想起了故乡的腊月。窗外雪花飞舞,冷风呼啸。一床破旧不堪的棉絮,遮不住缩在床头发抖的母子四人。是母亲带着颤音的乡间小曲,哄着幼小的孩子们进入凄凉的梦乡。

说起母亲,虞诚的语调便分外柔和。那年正月,是他七岁的生日。放学归来,踏入家门的瞬间,就闻到了灶台上飘浮着的诱人的棉籽油香。母亲留下了准备换取油盐的一枚鸡蛋,在铁勺中煎了一个黄澄澄的荷包蛋,纪念他来到人世的那个珍贵的夜晚。

母亲无言的注视,激励他餐风宿露,在自学苦读中挨过三年时光。年仅十六岁,虞诚便以骄人的成绩考入大学物理系,成为新生中最年轻的一员。

“我的人生目标,本来极为简单:就是想让含辛茹苦了大半生的母亲,晚年不必再为了一枚铜板,在油灯下夜夜熬红双眼,不必再在寒风呼啸的冬天,守着冰锅冷灶愁眉不展!”他沉浸在回忆中,有些忘情,声音高了起来,猛力摇摆着手中拎着的竹篓。

雯用眼角扫视着路过的游人,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举动。很清楚,两人选择投身革命的出发点,不尽相同。她的一些感受,是不便和盘托出,与他分享的。不过,他那荡漾着激情的声音,似乎唤起了一种她似曾相识的温馨,仿佛使她在茫茫无际的海面上,看到了一面高高扬起的风帆,从远处向她驰来。

在大学里最后一年,有人把几本包着封皮的禁书,悄悄塞到了虞诚手中。德国哲人马克思,使他茅塞顿开,突然间明白了那些久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明白了为什么大千世界会充满不公与不平。

从此,虞诚的生活有了新目标、新内容。他加入了一些惊心动魄的冒险行动:周末秘密集会,研讨禁读刊物,星夜溜上街头,散发反政府传单。罢课演讲,示威游行,不多的几个学生,就把校园内外搅得热血沸腾。

当局派来了人,在校园内秘密调查学生中的亲共分子。不久,两位风头最健的学生领袖,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几日后,上坟的妇人在荒郊野外发现了他二人被活埋的尸体。紧接着,校园里又接二连三地有学生失踪,骇得人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虞诚改名换姓离开了校园,与黑名单上的其余同学悄悄穿越封锁线,北上延安。

虞诚贫寒的出身和献身革命的勇敢经历,与他毫不矫揉造作的朴实外表一样,在雯的眼中,闪烁着一层迷人的光晕。她从心底敬佩这种富于理想、有着执著信念的人,并由衷地希望能从两人的经历中寻找到一些共同的闪光点。

在虞诚手中摇晃着的竹篓,似乎已不再扎眼。忽然,她不无兴奋地意识到,同是幼年丧父、孤儿寡母的他们,是否从孩提时代起,就在潜意识中寻找着父亲强有力的臂膀?

她这种感觉,并非只来自那个年代的机械宣传。虞诚所信奉的共产党人的“阶级感情”,他所蔑视的封建主义的“血缘亲情”,在她那里,也得到了真心诚意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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