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2)

西方的当下状态与东方的历史记忆的互映设计,还让人感到,人类社会的生存困境、人性困境是普遍的。在西方上层社会老太太的这一端,她的生活是如此孤独、如此苍白,记忆中可缅怀的只是那四条已经死去的狗,由于年老神衰,连狗的名字也没全记住。现在生活中唯一的“伴侣”就是“麦克”这条还活着的狗。她和在东方的叙述者的母亲( 雯 )一样,同样没有真的爱情,没有真的生活。这是一种被堂皇富丽的物质所掩盖的令人难以承受的“轻”,与东方那种由阶级斗争、政治运动、物质匮乏所构成的令人难以承受的“重”,形成一种对照,一种张力,一种人类社会的巨大矛盾场。小说作者面对生存困境只作呈现,不作价值判断,也不开“改造”的药方,但它引发读者思索:荒诞,无论是轻的方式还是重的方式都如此荒诞,那么,意义在哪里?人的存在意义在哪里?《 红浮萍 》的叙述框架是双向的,与前些年某些家族小说那种单向性叙述( 只写中国的一端 )不同。我相信,双向性结构所蕴含的精神内涵更为深邃,其叙述艺术也更为多彩。

(三)

所谓自叙史,其实是家族史。第一主角是母亲雯。这个人物是个地主家的女儿。在父亲死后家族争夺遗产的漩涡中,幼年的雯充当母亲的护卫者,居然抡起斧头吓退了“六叔”等财产窥视者,从小就以其雄性的豪爽而闻名家乡。尽管天性中有男性的铁质,但因为父亲早逝,她又天然地开始寻找可以作为自己肩膀的另一种意义上的父亲。在新旧时代的大变动中,雯推动母亲( 叙述者的外婆 )捐出财产,成为“开明地主”,而她自己也找到了伟大的、终身崇拜的父亲,这就是“组织”。从找到的这一刻起,她就报名走上抗美援朝的前线,把身心交给“父亲”。她以绝对忠诚对待“父亲”,于是“加入组织”也化作她终身的魔幻似的“情结”。这不是一般的情结,而是压倒一切的,包括压倒爱情、亲情、友情的情结。不管代表“父亲”的“组织”怎么对待她,怀疑她,以至把她打成阶级敌人( 因为她带着向父亲撒娇的天真对“组织”提了意见而被定为右派分子 ),她都没有改变对“父亲”绝对的爱与忠诚。但是,她的这种爱的代价,是让她丧失了其他一切的爱和几乎是贯穿一生的身心折磨。“右派分子”这个命名像毒蛇似的缠住与雯相关的所有人。和母亲雯一样,好胜的“平”也被缠住而丧失一名“红卫兵”的资格即丧失少年生命的尊严。历史翻开了另一页的时候,雯最终还是加入了“组织”,但当这一神圣时刻到来之时,她似乎失去了青年时代的那份激情。或许,在她潜意识里,宣誓更是为了向人间宣示:她是清白的,不是敌人,而是有尊严的人。

但是,阅读了“雯”的家族历史后,我们并不感到灰心。这不是因为她终于得到了好人的正名,而是因为她的下一代儿女,尤其是“平”,在苦难的重压下,展示出另一种不屈不挠的生命的风貌――另一种历史沙尘无法卷走的生命的版本。她天生反潮流,天生地信赖母亲,无论什么风暴,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动摇这种信赖。没有人暗示她,也没有神启迪她,但这种信赖却如此坚定。她天然地拒绝强加在母亲身上的各种恶名,天然地相信自己的母亲属于人的行列。母亲除了头上的一顶黑帽之外,一无所有。她除了给儿女带来出身的重负之外,对儿女一无所助,但“平”永远地牵挂着母亲。明知关怀母亲将一无所获,她也要跋山涉水去“看看”母亲。这种超势利的情,如此真,如此善,如此美,凭这一点,人间就值得眷恋,灰心与自杀就没有理由。这个“平”在一种没有养分、没有阳光的土壤下硬是生长起来,尽管个子瘦小,但灵魂却是健康与茁壮的。她凭着那点不屈的意志,自己闯开大学的大门、研究生院的大门,最后又闯开西方文化的大门。她的坚韧的善根和慧根是从哪里来的?追究起来,有点神秘,然而,作为读者,我们从她的身上会相信一条真理:生命是不可征服的,潜伏在血液最深处的那点人的尊严与骄傲是不可征服的。那一点骄傲,正是中国文化几千年几万年的历史的积淀,这种文化永远不会灭亡。

(四)

《 红浮萍 》通过一个家族的沧桑写出了一个大时代。它见证了时代,也见证了人性。写时代容易写得空洞、空疏,但《 红浮萍 》里的时代是具体的。我们仿佛可以触摸到时代的肌理。因为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父亲和母亲,丈夫和妻子,父母与儿女,朋友与兄弟,其关系,其人际间的疏离、紧张、冲突、困惑,其心灵的重负、苦难、变形、变态,无一不是真实的,有血有肉有泪有歌有哭。所谓质感,乃是血的质感,泪的质感,歌哭的质感。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反右斗争、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每一大情节,都是根本。不能抓住时代的根本,哪有什么质感?抓住了根本,如果没有根本中的细节和肌理,也谈不上质感。而《 红浮萍 》的可贵,恰恰是它抒写时代从这一页翻到另一页,每一页里历史跳动的脉搏,每一行间中国人与中国知识分子所尝到的生活的苦汁,每一沧桑过程中那些生死的挣扎和良心的呼唤,那些麻木的恶的惯性,那些不甘麻木的善的无助,一切都在作者富有才华的笔下得到活生生的结结实实的呈现。文学家不是历史学家,但她呈现的历史比历史学家笔下的历史更丰富、更真切,更有生命感。这一切,唯有用“大时代的质感”来表述,才是恰当的。所以我要说,《 红浮萍 》是一幅具有大时代质感的大画卷,而因为作者拥有以轻驭重的叙事才华,因此,它又是一部具有大潇洒的真文学篇章。

(五)

近几年,我“返回古典”,投入《 红楼梦 》的感悟与“双典批判”的讲述之中,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脚步已跟踪不上。然而,我又不甘心丢失一个“文学中人”最宝贵的艺术感觉。当代文学批评的难处是艺术感觉,这种感觉能力固然有天生的一面,但也与后天大量阅读的积淀有关。因此,在对“古典”的沉浸中我也常挤出时间读读刚问世的汉语文学作品。能读到既有文采又有思想的作品总是由衷地高兴,而且总是顺手把心得书写下来。今天写作《 红浮萍 》中文版这篇序言,其实也只是高兴之余的心得记录而已,没有学术姿态,也没有细密的分析。除了给成功的作者鼓掌之外,想说的只是,一个作家,能真诚地见证历史、见证人性与见证自己的生存环境就够了。当个正直的见证人与呈现者,便是使命,便是文学的初衷。

二○○九年九月十八日

美国马里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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