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业社会的普遍心理中,不会着重注意到,那些让人看着心烦,又每时每刻离不开的黑乎乎的煤,会是这个时代最深的乡村痛点。在机器制造的文明时代,再也没有哪一种工业用品,可以超越比乡村中被阳光晒得最黑的人还要黑得彻底的煤,而让乡村如此在意,又如此痛恨。这样的天壤之别,就连乡村自身也不曾预料到。
童年的乡村小镇,天天早上都会飘荡着浓烈的人畜粪便气味。起大风的日子,这种气味自然消失得飞快。在大多数只有微风的日子里,能够抵消这些气味的是一种更为浓烈的气味。小镇上的铁匠总是在孩子们上学之前点燃洪炉,再在上面覆盖几铲湿淋淋的黑煤。只需几阵风箱声,强硫黄气味便席卷全镇。对这种并非与生俱来的气味,孩子们的态度不只是宁可喜欢,在那些没有风的早晨,还会故意钻进正在弥漫的煤烟中,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大声叫喊:吃烟!吃烟!快来吃不要钱的好烟!孩子们所说的烟即指供销社里摆着卖的香烟,所说的吃烟,是指吸香烟。在那样的童年里,多数人并不晓得,在耳鼻喉间弥漫的种种煤烟,正是在电影中所见到的日本佬、美国佬,往华北平原地道和上甘岭坑道中所投放的致命毒瓦斯。大约偶尔有人说起过,因为无人在意,便像没有说过一样。
在一些远比我们这里发达的欧美地区,至今人们还在孩子面前说着十八世纪前后最为流行的话:不得玩煤,否则,圣诞节礼物就只有一块煤。不记得这是在哪本小说上读到的,因为不清楚这话的来由,读的时候只晓得莫名其妙地好奇。
在实际上,对煤的越来越陌生,是从对煤的认识得太过清楚的那一天开始。表面上,令我们小时候百看不厌的煤,是远古时期高大的鳞木、封印木、古银杏树、古白桦树的化石,其实是两亿六千万年前地球从太阳那里获取的过剩能量的积蓄。在煤的黄金时期,使用它和不曾使用它的人曾经荒唐地一致认定,煤是一种生长在地底下的特殊生物。随着对煤的深刻认识的到来,人们反而频繁地陷入在煤的背景下,对人的堕落危机的极度忧虑。
不要玩煤!这样的话只不过口头上说顺了,一时改不过。天下哪有不玩煤的孩子?特别是那种掺进水,拌上黄泥巴,还能放进铁匠铺的洪炉里轰轰烈烈燃烧的黑煤,总会让一茬接一茬的孩子,蹲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盯上半天。就像计量中的十六两制早已被十两制所取代,大家还是爱说半斤对八两,那些敢说半斤对五两或者半公斤对五百克的人断断没有错,却注定会遭受某种讥笑。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这些,莫不是历史通过文化留下来的专门痕迹,一个人在岁月中泡久了,就会情不自禁地珍惜起来,因为正是这些看上去一点也不重要的痕迹,悄然标志着日常生活的质量。就像现在的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譬如刚刚睁开的婴儿眼睛,譬如清清白白的天上月亮,煤固然不可能比它们干净,却能远远胜过其余的大多数事物。
纯煤很黑,却又是自然界中罕有的干净。
在欧美地区,英国人对煤的发现与使用是最早的。有文字记录的英国历史开始于罗马人的入侵。公元前五十五年和五十四年,恺撒大帝两次率大军入侵英国,均未成功。当然,恺撒大帝的目的未必是真的想征服,而是想警告作为土著的凯尔特人,不要支持那些居住在别的国家正受罗马人奴役的同族。真正对英国的占领是在公元四十三年实现的。此后近四百年里,罗马人帮助英国人修建了许多注定会成为名胜的城市和教堂。当然,在任何军事入侵的借口背后,莫不是对其资源的虎视眈眈。不管当事者愿意和不愿意,似这样强大的军事行动,同样注定是对历史发生影响的,哪怕在多少年后也是如此。公元一九三四年,国际铁路协会以一千四百三十五毫米作为国际通用的标准轨距。表面上看是对“铁路之父”史蒂芬逊设的纪念,实际上情况却是公元前五十五年前,罗马大军入侵英国时的战车车轮宽度。那个时期的英国大地上,到处都是罗马战车和各类仿古罗马战车的车辙。史蒂芬逊设计制造世界上第一列旅客列车时,正是以此载人与运煤车之辙宽为轨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