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属于情感(8)

 

文学史上曾有外省作家一说。这个词概括了从里尔以外的小城小镇来到巴黎的一群法国年轻作家,和从西伯利亚乘坐肮脏的火车来到莫斯科的一群俄罗斯年轻作家。来到城市的最初几年里,外省作家的感觉老在我心头萦绕。很多次外出后踏夜归来,走在熟识的街道上却浑然没有感觉。看不见松树,听不见松涛,街上的植物只不过是为了观赏,和一个人的人生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城市的情感,城市的历史,完全游离于自己的感官之外。一个人在成年以后才开始面对城市,无异于在对自己实行地理上的恐怖主义。地理可以超越,情感也可以超越——那是一个人强拧着自己的脖子做成的。经历城市最初的日子里,新的地理让我注定没有亲情,没有记忆,没有默契。甚至当我孤独地走在高楼的缝隙里,被街头飘来的萨克斯音乐所感动时,都不知道原因。

简单的道理有时候反而不太让人明白。我的运气好,能有机会及时弄清一个真理:人是要回家的。

在理想和梦境的城市里,人也不得不面对乡村小路尽头的老家。

宣布拥有一座城市与一座城市是否肯拥有你绝对是两回事。了解这一点,对所有经历着城市和打算经历城市的人尤为重要。

一九九八年七月的某一天,清晨起来,我就开始写出那首关于神圣、关于爱情、关于西藏的长诗《用胸膛行走的高原》。当我趴在写字台上忘情地写作时,百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雨正在我的头顶上倾泻。那场雨下了三天三夜。在写作长诗之前,我就应该去送儿子到老家县政府设在武汉的办事处,再搭乘长途客车,回老家度暑假。长诗写就后,暴雨还在下着。我将那叠诗稿从头到尾大声朗读了一遍,叫上儿子,出门在街边拦住一辆都快成为船的出租车。我们在六渡桥附近的一条街上下了出租车,顶着雨,低头一蹿,竟先进了紧挨办事处的一家私人药店。因为身上沾着雨水的缘故,我将拎着的包随手放在药店的柜台上。雨太大,当天的生意一直没有开张,药店老板的心情不好,他吼着不许我在他的柜台上放东西。我用城市的方言说,马上就会将东西拿开。我的不太流利的城市方言让老板一下子红了眼,他扑过来,抓起我的包,扔进门外的雨水里。在我愣着不知发生什么时,老板继续吼叫着,用标准的城市方言,讥笑我还没在这个城市里玩熟。我默默地走进雨中,从水里捞起自己的包。回望年久失修的办事处,就像看见了自己的根底。

药店老板的轻蔑不是没有理由!我的确没将这座城市玩熟!那句话泄露的是城市最深的心机。城市在这一方面是不愿意拥有我的。

城市的这种秘密,就像瞎子三福怀里揣着的那张电车车票。

我不得不悲壮地认识到,在城市面前,乡村永远是一种宿命。

我明白,在自己身上还有与城市格格不入的东西。这类东西不会因自己在城市里生存地位的高置、生活质量的良好而发生变化。就算是有一天,肉体化入泥土,它也依然存在。这东西不完全是情感,然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只有用情感来形容它。

在民间流传过这样的故事:从前人本是不死的,死的是蛇,人像蛇那样蜕皮。人在蜕皮时痛苦不堪,就想与那轻轻松松就死去的蛇作生存方式上的交换。主管天恩的哪位神仙,在人答复肯定不会后悔以后,安排了这项交换。不蜕皮的人很快就发现死亡已经临头,便毫不犹豫地后悔起来。所以说,人的本质是贪婪的,凡是没有得到的东西,人都想得到。为了能够得到,人会选择新的抛弃旧的。当新的东西到手后,人又会怀念旧的东西。从前,人是如此。今后,人仍将如此。

有人这样形容过自己:他是一个在路上徘徊的儿童,手里拿着一分钱,却忘了母亲要自己买什么,怎么想都记不起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要买的东西最多就值一分钱。城市是乡村为自己的需要而建设的。最终得到满足的是居住在城市里的人。不过,乡村里的人看见了自己的愿望近在咫尺,心里也有别样的满足。在所有对宇宙黑洞的解释中,最生动的一段文字是这样说的:你去过舞会吗?你看到过年轻的男孩穿着黑色晚礼服而女孩穿着白衣裳在四周环绕着,他们手挽着手,然后灯光变暗的情景吗?你只能看见这些女孩。所以女孩是正常的恒星,而男孩是黑洞。你看不到这些男孩,更看不到黑洞。但是女孩的环绕使你坚信,有种力量维持她在轨道上运转。这些文字用来形容城市与乡村也是合适的。城市毫无疑问,是被男人宠爱着的女人。人在城市里生活,难得到乡村去寻觅那纯粹的体会。如果城市的舞蹈越来越奔放,如果城市的笑容越来越妩媚,那就是说,乡村正在它的身边。没有乡村,独舞的城市就会成为倚门卖笑的那一类女子。

城市是欲望在地理上所能达到的顶点,乡村只是人的家园。

没有城市,人在想象发展时,会少了大部分动力。

没有乡村,人就要失去自身的安全。

与没有乡村经历的人相比,一个拥有过乡村经历的人,会比他们更加懂得如何去爱护城市。因为城市在城市人的心里首先是生活,其次才是梦想。拥有乡村经历的人思想正好相反:生活是第二位,梦想才是第一位的。这样的人会说:当我们在某一天听到松涛空前波澜壮阔时,并非是风力增加,而是松树林比从前茂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