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2)

喝茶喝到黄昏时候,夕阳之下,人流涌得愈加湍急。我同老沈分了手,迎着无数的面孔朝家中走去。那些面孔中有多少是老沈说的“讲不清”的呢?但在老沈讲不清的,在我却有些兴奋。为何兴奋呢?只怕也同杜鹃一样,“讲不清”的。

这世界讲得清,必定就不是世界了。

福大爷

我父亲在亲戚中辈分很高,辈分一高便极有威望,于是过年时节亲戚们就一串串地来给他郎家(郎家,长沙方言,即“老人家”的拼读)拜年,以示绵绵有孝道,手里又提了大兜小包的果点。父亲“莫客气莫客气”,笑得极慈祥。亲戚中出手最阔绰的,必是李福;不只是提果点,见人便是红包,“小意思小意思,一点压岁钱。”细伢崽给,大人也给,满堂彩。于是大家皆说李福这伢子最懂事,晓得礼数。我妹夫是破了产的一家小工厂的前厂长,不服气,背后道:老子要是发了财,也晓得“最懂事”咧。他的意思是懂事是要有“格”的,这个“格”就是发财。

李福是我的堂妹夫,他结婚时我堂妹在长沙东边乡下绣花,其时李福还是个乡间泥木匠。喜事一办完,他就进了城,到基建队里做事。不出一年,就拉起一支队伍自己另立山头。“老子跟别个打工嗳,老子不晓得自己搞嗳!”那年过节他在我家里说这话时,眼白翻了出来,又穿了一件面料极差的西装。又过了一年,闻说他的队伍做进了政府的大院,翻新、修葺、装饰……样样业务接到了手。政府有钱,政府亦有面子,政府的大院年年要面貌一新,于是吃进这样的事主,他的队伍年年便有的饭吃。当然这样有钱的事主,不但要吃进去,且要吃牢它,个中关节就大有文章。总之他一吃就吃了上十年。上十年之后的李福,人不叫李福,叫福大爷,走起路来真是个爷样子。又西装是登喜路的,车是奥迪的,只是老婆仍是我的堂妹。堂妹当然早不绣花了,住在江景楼的空中别墅里整天搓麻将,绣过花的手拈起牌来是兰花指。福大爷早将政府大院翻新修葺一类事情交给他老弟去做了,他自己只做五千万以上的基建工程。“五千万以下嗳,免谈!”有年过节他在我家里喷泡沫,嘴角斜叼根牙签。进门时西服外头是一件羊绒大衣,并不穿着,是披着,进了我父亲的客厅,两肩一抖,我堂妹在后头就将大衣接住。我说福大爷派头好足噢。他说哪里哪里,你们有文化,喜欢拿我们乡里人笑话。我说你如今未必也算乡里人?“乡里人,正宗乡里人!”喉咙大起来,有顾盼自雄的模样。我们杀短锯时,他旁边早围拢来了亲戚家的一帮细伢崽细妹子。福大爷笑一声,对我堂妹说:“发红包噻,还站着,望着,连不懂事!”于是客厅里只听得细伢崽们一阵惊叫。我父亲喜欢这气氛,喜气得很,只说,李福来了,我家里就热闹,人气旺,蛮好,蛮好。

牛年又快来了,那天我去父亲家吃饭,父亲说起要过年了,想置办点纯正的乡下腊肉。“城里头做的腊肉,一点味都没得。过去乡里的腊肉,柴火灶慢慢熏出来的,烟子味道几多香咧。”我说叫福大爷跟你在乡下弄一点嘛。父亲说李福他们一蔸子人都早进了城,乡下根本没人了,你要他到哪里去弄?又说起李福,如今了得,成了亿万富翁,车子都好几台,房子好几套。“还当了政协委员咧!”“那是那是,角色。”我说。父亲说李福一天到晚忙,平时人影子都寻不见。手机卡一年换几回,联系都困难。“还好,逢年过节他还记得我这个长辈,都要来拜节,蛮有礼数的这伢崽。”父亲问,“过年又只差半个月了吧?”看得出,父亲很是盼望李福。倒不是福大爷的压岁钱,是福大爷成了他的骄傲。晚辈中出了这样一号角色,仿佛他也很有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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