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年轻时爱运动,尤其羽毛球打得好,市里业余比赛,他还拿过亚军。如今五十多了,人澄了下来,只爱喝茶,没事就一个人坐到天心古阁城楼旁的茶馆里,慢慢品茗,慢慢透过窗子看人世刹那的风景。偶尔亦叫上一两个朋友来扯谈,一坐就坐上大半天。那天他叫我,我亦浮生无事,就过去陪他喝茶。窗外车来车往,两边道上,人仿佛从地下涌出来的暗河,流过去又淌过来,很是激涌。又岳麓山远远卧在天底下,伸展了它的手同脚。我说你真悠闲,一个人同诸葛丞相唱《空城计》一样: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蛮有味来。老沈微笑,问我喝生普还是熟普。右手举起来,甩了两圈,左手按在右肩上。“我如今到底老了,这只手忽然痛得莫名其妙,昨日去钓鱼,一条还不到两斤重的草鱼,硬是扯它不上来,手痛得要脱了一样的。”他说着,做动作示意那右手的痛不可彻,眉头亦皱得很夸张。我说老了老了我们都老了。他同意地点着头,伸左手食指按桌上的铃,唤来服务员给我泡茶。我没叫普洱,叫的是德国菊花茶,又加蜂蜜,试试洋口味。服务员拿来的茶具是玻璃壶,放到酒精灯下煮。壶里是一只沥斗,盛了金黄的菊花。老沈说,他也有一把这样的玻璃壶,一模一样。忽然好似触景生情,道:“你说有不有味,人世上好多事情讲不清。”我问他么子事。他说一天他失手把壶里的玻璃沥斗打烂了。他老婆就怪他毛手毛脚。他说明天去配一个沥斗不就行了?生么子气啰。老婆说沥斗打烂了没的配,要买就要买一把整壶咧。第二日老婆还耿耿于怀,中午吃工作餐时就跟同事谈起这桩事,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同事中一个名叫杜鹃的,吃完饭把碗筷一放,出去一会儿转回来,从包里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沥斗,说:“就是这东西吧?跟你搞了一个来。”同事目瞪口呆,又面面相觑。老沈道:“你晓得我老婆的同事何解吃惊啵?你晓得那杜鹃说的‘搞’是指么子啵?——就是‘偷’咧!”我眼睛大了,说,偷?你老婆的同事未必是做贼的嗳?老沈说人就怪在这里,她根本不是贼,但又偏生喜欢偷东西。我说偷东西未必不是贼嗳?老沈道所以我说人世上好多事情讲不清哩。“你没见过杜鹃,漂漂亮亮一个女人,常到我家里来玩,三十刚刚出点头,老公还是政府的一个处长,娘家一屋人都是做生意的,有的是钱,家里条件比你我强得哪里去了。她根本没有要偷东西的前提。平时看着她吧也好正常,就是去不得商店超市,一进去了,她就要顺手偷点东西出来。我老婆单位上的人都晓得她有这毛病,就都劝她,说你么子都不缺,何解你要去拿超市里的东西呢?——她们一般都不在她面前提‘偷’字,怕伤了她的自尊。她怎么说呵,她说我也不晓得是何解,一看见货架上的东西血就往脑壳上头涌,两只手就不受控制,见到顺眼的就想往包里放。每回拿了东西我就兴奋得不得了,比马路上捡到钱包还兴奋——捡到钱包我保证交警察,但是拿东西我就觉得好过瘾、好满足,而且好幸福。我是不是有病嗳?那些堂客们就说,肯定有病,你要到医院里去看看咧。她说丑,我如何开得口。
奇怪的是报纸上经常报道超市里捉到了贼,但是偏生她一回都没被捉过。她晓得么子东西偷得,么子东西偷不得,一偷警报器就会响。她自己也说,要是被人捉住了,那就丑来,那我老公肯定会跟我离婚来。堂客们就说,是的喽,你何必要去拿呢?她说我也不想拿,但是到了商场里我就控制不住呵。不拿点东西放到包里头我就会烦躁,就会发癫。我要去看病咧。但说是这么说,她就是不去看。我老婆在她们单位负点责,凡是杜鹃说要去商场,我老婆必派一个人跟着她,怕万一出了事有人来报信,她好去救人。嗳,老何,你说这人怪不怪。”我说怪,真的怪,这人是有毛病。老沈说你是没见过杜鹃本人咧,你要是见了,保证你想不到她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她又长得好,性格又开朗,来做客呵,有说有笑,蛮逗人喜欢的一个女人。唉,世界真的复杂,人也真的复杂。我说所以世界才有味,人才有味噻。老沈点点头,“那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