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应当惭愧?转过脸来我瞧了瞧我妹夫,他那天也在父亲家吃饭。父亲同我聊起福大爷来的时候,他一直沉默不语,但见他脸上浮起冷冷的笑,那笑的意思很明显:福大爷他算个屁,不就是赚了几个钱啵?!
黄中苏
我正在市里头开会,忽然手机响了,低头一看,对方是座机,010的区号,但不知是谁的,连忙把它摁断,又调到振动,丢进裤口袋。后来大腿像装了电动按摩器,麻了一阵又一阵。散会后坐到车上才想起那个电话,回拨过去,刚刚喂了一句,那边一个熟悉的声音炸起来:搞么子鬼喽,电话打烂都不接,泡妞吧?肯定是的喽!我说黄中苏你骂人呵,洒家武功都没了,泡什么泡,你才泡咧!他说那何解不接电话呢?我说你什么时候到伟大的首都了呵?他那里说,我来北京三个多月啦。“搞么子呢?”我问。“还不是混碗饭吃!”他说,“哎,找你有事咧。我老弟一个女,这回高考没考好,差点分进师大,喂,你师大的校长认识吧?”我说中苏老兄呵,如今都是网上直接录取,找校长没用的。“你少跟我来这一套,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我说中苏老兄呵,我帮不上咧,我又不认识校长。“好喽好喽算哒喽,我晓得你这个人喽,关键时候你就是这个鬼样子!”他话音未落就把电话挂断了。
黄中苏是我小学同学。我们出生的时代正是中苏蜜月期,他父母是穿列宁装的干部,所以给他的崽就取了这么个很有政治意义的名字。黄中苏学习成绩向来班上第一,又品学兼优,于是当了学校少先队大队长。一年四季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头发同红领巾总是朝一个方向飘拂。“文革”中我们的父母皆下放农村,我们留在城里,经常在他住的院子里打弹子、打跪碑。尤其打跪碑几多好玩,一块砖立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这边地上画一条线,我站在线外,手握半截砖头,吼一句:“黄中苏,跟我跪下!”扔出去,击倒了远远立着的砖,黄中苏果然就要当众跪下。当然,轮到他来,他也喊我名字,击中了,我也要跪下。后来中学也同校,却不同班了。可能他不怎么品学兼优了,因他不再是学校里的干部了。再后来他到他父亲老家的乡下插队,再再后来他考取了财经学院,毕业后分到建行工作。我们差不多同时结婚、生子,然后忙这忙那,生活复杂,经历复杂,人的关系亦复杂。我同他的往来日渐稀少。只闻说他一会儿下了海,一会儿又上了岸,再一会儿又下了海。一会儿在深圳,一会儿在海南。做贸易,做房地产,做期货,做私募基金。总之每年年底同学聚会,他拿出来的名片与上一年保证不一样。不过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还是从外地回到了长沙,搞了一个度假村,有游泳馆、保龄球馆、网球场、高尔夫练习场和烧烤店。围着度假村又还建了几栋高楼,因周边风景好,有山有水,所以楼也卖得好。投资是他引来的,在建也是他负责,最后他被董事会聘为了总经理。开奔驰车,坐大班椅,春节的时候邀我们小学同学到他那里去玩。我们打保龄球的时候他说他出去一会儿就来,“保证带给你们一个惊喜。”他开着奔驰,过了半个来钟头,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众人一看,大叫一声:“周老师!”原来他跑出去是接了我们小学时的班主任来了。那天大家真是很高兴,吃饭时跟周老师敬酒,吃完了又照集体照。那时我们都没有相机,只有黄中苏有。后来黄中苏洗了照片,一人寄了一张。过了十来年,照片中有好几人不在了。有些人发了财,有些人下了岗。照相的黄中苏也不在度假村了。他被董事会解雇了。其时股市正很牛,他就在家中炒股,赚了好多钱。轮到那一年春节聚会,有同学就说,黄中苏呵,你那么会炒股,我们把钱放到你手里,你帮我们炒噻。这一说大家皆响应,都要黄中苏来帮大家发财。黄中苏矜持半天,终于还是答应,说你们每个人放五万块钱在我手里吧。于是我们就由小舢板组成了一只航母,交到黄中苏手中掌舵。到年中,黄中苏打来电话,把我们一众同学邀到一个茶馆喝茶,说,市道如今不好了,我自己也全身而退了,现在把钱还给大家。代你们炒股我比较保守,因为大家的钱都来得不易,受不得损失。所以只帮你们翻了一番。赚得不多,每人退十万吧。大家雀跃,说交给你五万,半年就赚了一倍,有了如此还要如何。黄中苏说现在进入熊市了,三五年之内都沾不得股。我没事做了。过了一阵,闻说他又去了上海,不知是干什么。
黄中苏跟我打电话问我认不认识师大校长那回,隔了半个月我也去了北京,我就打电话找他。他约我在长安路旁边的毛家饭店吃湘菜。我一再向他解释我真的不认识什么校长。他挥挥手说,算啦,不要提啦,这事已经解决啦。我问他在北京干什么事。他说是跟一个朋友打工。“待遇呢?”“还可以,一个月一万五。”我说这么把年纪了,还离乡背井的干吗呢?他说为了我的女呵。原来他的女在北京读研,他在这边做事,可以顺便照顾她。我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呵。他点点头,说没办法,他什么都看得开,只女儿放不下心。“我过去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现在想起来好后悔,唉,将功补过吧。”菜都上了桌,他没动筷子,只看着手表,说:“怎么还没来呢?说了在毛家饭店呵。”他在等他的宝贝女。那模样真是又焦灼、又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