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家亲戚多,我少年时不喜到其他亲戚家走动,只喜去我姑妈家,为的就是想去吃她老人家做的红烧肉。我姑妈是家庭妇女,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红烧肉,肥而不腻,样子又好看,四四方方一坨坨,筷子夹着颤颤的,落口消融,而一股兼有八角茴香同桂皮的烂烂肉香遂氤氲于齿颊间让你眉张眼闭,仿若那一时是做了神仙。星期天,知我们要来,我姑妈一清早起来即备饭菜,红烧肉一烧就烧一个上午。文火,陶钵,细细地煨,须将五花肉的油从里煨出来,酱油则是一调羹一调羹慢慢添下去,真要耐得烦。哪里像如今的做法,拿高压锅把肉先焖烂了,再去“烧”,省略时间同过程。我姑妈烧红烧肉亦间有变化,四时里又煨入不同的瓜蔬,如莴苣、角瓜、芥头、板栗、冬笋等物,各是各的色香味,无不馋人心魂。
我外婆的菜亦是做得好,只红烧肉烧不过我姑妈。但我外婆拿手的是做扣肉,把肉皮煎炸得起皱,故称“虎皮扣肉”。下锅之前,且在肉皮上抹上酒和糖,这样的扣肉,肉皮最是入味好吃。扣肉亦要是五花的,一层精,一层肥,样子也是好看。肉煎炸好了,放到蒸钵里,再敷上一层农家干菜,置到篾笼里细火蒸,放学回来,我外婆把篾笼罩揭开,一股香气冲了一屋,我口水就流了下来,作了“江州司马青衫湿”。扣肉从篾笼里端出来,另拿一个钵子盖上,反扣过来,于是干菜在下头,肉在上头。因有这道手序,故得“扣肉”之称。
“文革”中我父母下放农村,我留在城里寄宿念书,一个月十块钱生活费用。正是发育时分,学校里伙食清汤寡水,洗碗,自来水一冲,一点油花子皆没有。肠子里头咕咕响,时时报到饿,前胸贴了后背。遂想起我姑妈的红烧肉同我外婆的扣肉,两腮紧得痛。一个周日,同我一位周姓同学去看他亲戚,走了很远的路,直走到郊外浏阳河边的东屯渡,一片菜地里有间茅屋,亲戚是菜农,就住在这里种菜为生。脸黑手枯,正弯腰在灶间。时在冬日,茅屋外雪光灼眼,风又从河边上一刀一刀割过来,我是又冷又饿,仿佛要虚脱。那亲戚见我们来,又是吃饭时候,拿了镰刀,到雪中菜地里割了一蔸大白菜回来,烧了柴火饭,又拿猪油炒了大白菜。只这一样菜,却是吃得我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那白菜因为打了霜雪,有一种甜味,又格外脆,拿柴火猪油炒来,绿生生的叶,白生生的帮,其味至美,我是一生再也没有吃到过。
后来我做了文学青年,有位文友的老婆最会做家常菜,豆豉水煮冬苋菜,红辣椒大蒜炒肉皮,酸菜末炒毛豆,俱是寻常东西,却到她手上成了佳肴,吃得我们咂舌甩头,称颂不已。我们每到下午四五点,便去他家里谈文学,分明是挨到吃饭时分,要吃他老婆做的饭菜。而他老婆也特别愿意为我们搞饭菜。这朋友后来写小说,有篇小说里他夫子自道,说一个男人的幸福,莫过于找个贤惠堂客,堂客不但贤惠,尤其又会搞饭菜,日子方才有滋味。我信他话里的体会,有人间烟火味。
一生走过了许多地方,亦吃过了许多珍肴,犹是怀念记忆深处的食物。那食物也不只是食物,因是有情,有人,有回忆,故不能忘。
匆遽之间,我姑妈早已辞世,而我外婆比姑妈走得更早。那同学后来去了外地,不知所之,再无音问。只我的文友如今尚有过从,但亦有了两点变化:一是他不再写小说,当年的激情已化为乌有。二是到他家里去,若到吃饭时分,他贤惠又会搞饭菜的老婆就站起来说,走,马路对面新开张了一家饭店,我请你们去吃水煮活鱼!
如今来了客人,皆不在家里吃饭了,吃饭皆去外头的饭店里。这自然是社会的发展同进步,但这发展同进步,也是滤去了昔日的一种家的人情暖意。我是宁愿在家里头吃饭,三四个朋友,五六样荤素,七八瓶啤酒,欢谈笑聚,自是别一处地方没有的快意。
红烧肉虎皮扣肉及大白菜也是时时有,只无另一时的滋味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