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忆的角度来说,三十年前,是我们五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的兴奋的年头,因为当时我们正年轻,对一切充满好奇;因为当时我们的国家改革开放刚刚肇始,一切百废待兴;因为当时各种外国文艺作品大量翻译出版,让我们这些文学青年眼界大开——迎来了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读书时光。
长沙五一路新华书店,是三十年前长沙最大的书店,那时我每个星期都要去买书。因为不断地有国内外文学经典名著出版发行。文学柜是人气最旺的柜台,买书都要排成长队。年轻人在那个时代突然感到了知识的饥渴和对个人生活之外的世界的强烈好奇。只能通过阅读,一本接一本地阅读,才能喂饱自己的渴望。
我那时在郊外的工厂子弟中学教书,周六的黄昏骑着辆破单车哐哐哐哐地进到城里的灯火中。第二天一醒来,吃罢早饭必又哐哐哐哐地去到五一路新华书店。书店里四处蹲着立着手捧新书迫不及待开始阅读的人们——那时的书店没有开放式书架,你必须付了钱,才能把你想要的书拿到手中翻阅。我从书店出来,单车后架上必定夹了一大包牛皮纸包着的新书。然后周一的早晨,这包新书就哐哐哐哐地跟随我来到八公里外的郊外学校我那乱得一塌糊涂充满鞋臭味的单身宿舍里。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那些书籍和星光将伴随我的每一个夜晚。
那时的书现在看来真是便宜。我记得《鲁迅全集》才六十多元一套。但在那个年头,六十多元一套的书是奢侈而昂贵的。我记得我是退掉一个刚买的电动剃须刀才凑足了数把它买下的。精装的书,黄白的硬壳,翻开来一股纸香和油墨香扑鼻而来,让人兴奋不已。我把手洗干净,才开始翻动它。那时候谁都知道,读书是一门虔敬的事。
许多人成立了读书会,互相借阅,互相交流。有规律地聚会,有规律地热血奔涌和激扬文字。读书的空气是一生中最浓郁的时期。无数的世界名著几乎都是在这样的时期完成了初始的阅读,积累了文学史的知识和审美的经验。
还有那时的期刊,也大量译介外国文学。尤其是我喜欢的《世界文学》、《外国文艺》以及《译林》杂志。书店的出版物主要是十九世纪的文学经典,而期刊则侧重介绍当代的作品。我就是从上述杂志上最早接触到了川端康成、玛格丽特·杜拉斯、福克纳、茨威格和卡夫卡的。我还记得我最早读到的川端的作品是《温泉旅馆》。现在回想起来脑子里还有湿湿的水声和艺伎们心地单纯的笑声。我也记得最早读到的杜拉斯的作品是《琴声如诉》,现在也能忆起单调的钢琴练习曲和沙滩上徘徊的身影,忆起男女之间那种灯影中的暧昧和白皙的握住杯子的手,杯子里有仿佛永远喝不完的咖啡。那是多么美好的阅读记忆。一种声音,一种温度,一种手势,镌在了你心上,在不经意间总会约隐约显地浮起,构成人的灵魂里一个一个像云母片一样闪着幽光的瞬间。
在不断的阅读中所产生的是不断的写作的冲动。是的,那些美好的文学激发了我的回忆和联想,还有飞在空中的想象和伏在暗夜里的梦。我觉得我有了强烈的倾诉感。我想在稿纸上发出我青春的声音来。
那时候还有一种非公开的、以手抄本的形式出现在朋友中辗转流传的文学。我从一个朋友的灰蓝色笔记本上抄下了北岛、顾城、江河和芒克们的诗。青春的诗、苦闷的诗、呐喊的诗、带着伤口的刺痛的诗,让我迷醉不已。我不觉得这只是他们的声音,我觉得这也是我的声音。于是我开始了秘密的诗歌写作。我暂时还没有发表的欲望,我只有写作的亢奋。
阅读、写作,成了那个时代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文学青年的日常生活。这种生活于我终身受益,并永远难忘。它也决定了我一生中最确定的人生方向。
那时我每个星期都要去五一路新华书店。在那个地方我总是遇到许多后来成了文友诗友的同道。我们手里捧着一大包牛皮纸包着的书,站在书店门外的五一路的法国梧桐树下海聊。抽烟、笑,意气飞扬。如果有摄影家把我们那时的身影拍下来,会多么感人。那时候青春的心灵一切都是真诚的,并且温暖和充满希望。
现在,五一路新华书店没有了。当年的梧桐树也没有了。梧桐树下的那些身影呢?当然,也很难看到了。
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昨天。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