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

我有时候还真有点子怀念长沙的老巷子。我年少时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种巷子里的生活。我出生的地方便是一条曲里八拐的幽深小巷,叫甫觉里,在巨洲酒店,即老湖南旅社的后头。我家住的是巷子里头的一栋老公馆,从前的主人是国民党的一位军官,两层的红砖木楼房,楼上楼下皆有很大的堂屋,住了四户人家。我家在楼上,对面住的人家也有一个细伢崽,姓蒲,后来跟我同一个幼儿园,又同一个小学。我们的父母皆是市政府机关的干部,两家关系甚好,除开困觉,门厅大开,任细伢崽们燕子样的穿进穿出,木板地跑得咚咚如鼓响。蒲同学的外公戴圆圆的老花镜,总是手捧一册要竖着看的老书,卷起来,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拿书的手臂伸直,脑壳慢慢一俯一仰。巷子极安静,公馆亦极安静,老花镜片上闪动着仿佛是遥远岁月的静好时光。而楼下一户人家姓焦,在台阶下养了许多的花,晨昏皆要来浇水,我印象里是有美人蕉跟鸡冠花,红得热闹,亦红得寂寞。我在甫觉里生活了五六年,除了公馆里的邻居,我不认识巷子里的任何人,因为巷子里多的是围墙,少的是人家。到晚上,巷子里看不到人,一根斜斜的木电杆下,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得有些怕人。困在床上,夜来听得有人从巷子里走过,若是雨天,木屐声一声一声递进窗来,让细伢崽觉得是听到了鬼声音。

我念的是浏正街小学,也在一小巷的深处。我们放学回家,排了路队,从巷子里出来,长长的队伍会越走越短,因为同学一个一个皆消失在周围的小巷子里了。学校的巷口,有个驼子老倌,摆着零食小摊,卖鬼枣子,卖糖罐子,卖紫苏梅子同姜,还卖洋菩萨跟玻璃弹子。课间休息,同学们冲出校门,跑到驼子老倌跟前,匆匆买了这样那样小吃,放进兜里,听到预备铃响,又不要命跑回教室去。气喘吁吁,又心里痒痒。到了期末,老师给许多同学的评语里总是有这么一句话:“……就是喜欢上课吃零食。”

那时候,我们做课外作业,皆要到学习小组长家里去。有个小组长姓李,住在离小学不远的一条巷子里,巷名很好听,叫做菜根香。有古人说的“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的意思。李同学的父亲是踩三轮车的,经常把三轮车停在老火车站前头候客,裤脚扎进一双几乎长及膝盖的布袜子里。他家里头的堂屋很大,光线很暗。砖墙上挂着一件棕编的蓑衣,像只展翅的巨大老鹰的标本。做完了作业,我们就在菜根香玩躲摸子或者官兵捉强盗的把戏,一巷子皆是少年天真的锐叫。要回家了,我们排着队,拍着自己的大腿,仰起脑壳唱:“谢谢你的茶,谢谢你的烟,谢谢你的板凳坐半天;板凳一翘,打了我的腰,板凳一脱,打了我的脚,我问板凳要膏药……”于是月亮就升起在巷子尽头一片黑瓦屋顶上了。

我小学时搬了两次家,一次是市政府的机关宿舍,是在一个名叫郭家巷的巷子尽头,进去之后,如武陵捕鱼人进了桃花源,别有洞天,原来是个好大的院子。我有几位小学同学也是住在这个院子里,有个同学的妈妈喜欢拉二胡,他家住楼上,有个圆圆的小窗,他妈妈夏天里就坐在小窗前,拉《洪湖水浪打浪》,拉《良宵》,仿佛拉出一巷子的蓝烟来。另一个同学家有个保姆,保姆的丈夫是沅江边上的农民,到了有鳝鱼的时节,他就进城来,从篾篓子里捉出一条条黄鳝,在院子门外小巷尽头的一块大麻石旁来剖。他脑壳上扎蓝色家织布的盘头,满脸晒成古铜色,把食指同中指弯起来,夹住滑溜的黄鳝,朝麻石上一摔,黄鳝就晕了过去。然后他就拿刀来剖。我们总是围在旁边看,惊叹他的麻利同指力。因为我们试着去捉黄鳝,根本捉它不住。

郭家巷里除了有我们这个院子,还有一个什么单位,总之,每天,巷子里头停放了七八辆单车,院子里的细伢崽有调皮的,就去下那些单车的铃铛。单车的主人办完事出来一看,铃铛没了,就破口大骂。那愤怒的声音在巷子里像蝙蝠一样飞来飞去。

另一次是搬到东庆街的一个名叫芋园里的小巷,也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外头有口老井,井壁上长满了虎耳草同满天星。伏天里,有老人就坐在井台边上歇凉,井口里冒出来一丝一丝的凉气,扇子一扇,拂到满身,通体爽快。细伢崽们,夏夜里最喜欢把竹床架在巷子里,央求大人讲鬼故事,讲关公战长沙,讲秦琼卖马,讲唐僧到西天取经。仰起脑壳来时,真是天阶夜色凉如水,遥看牵牛织女星。

小院子里有两个天井,长满了绿绿的青苔,人从上头过不得,一过会要滑倒。院子里有个叫娟子的妹子,乒乓球打得特别好,我们没有哪个是她的对手。我们的乒乓球台就是一块门板,架在板凳上,没有球网,就跑到巷子里拾几块砖头来逢中拦着。我小时候喜欢吹竹笛,经常站在天井旁练单吐双吐。天井上是四四方方的天空,有白云静静缱绻,仿佛是驻足来听我的笛声。

我年少时住过玩过的许多小巷,如今大多业已消失,如同曾经有过的岁月跟童谣。我经常怀想起那些小巷,那些小巷人家跟小巷生活。怀想起麻石的小路同井台,怀想起青苔浸染的墙根,夏天里横七竖八的竹床同星空下的故事。或许,这证明我已经上了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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