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

我念的大学是湖南师范学院,今叫湖南师范大学,正在五岳之一南岳七十二峰之最末一峰岳麓山下,云生雾起处,亦正藏匿了湖湘历史文化上诸多人事物事,且山下又有宋代四大书院之一的岳麓书院,门庭的楹联是八个大字:唯楚有材,于斯为盛。气势上比岳麓山上云麓峰有更高的海拔。想当年湖湘子弟读书人,有怎样的胆魄同自豪,今人也不可越过。山上任何一处放眼出去,便是湘江河由南往北长流不息,所谓“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青春年华俨如一枝花,日日开在这样的江山胜景同厚重文化氛围里,于长长一生不无教益。人同自然人文的环境便是如此之呼应,相看两不厌,你入到它骨头,它入到你心里。

又有诸多同学,年华正好,意气相投,使日子在以后的岁月回忆中如一堆镍币闪闪发光。我以为大学的好有三个条件:一是生态环境要养心,二是师资力量要强大,三是同学里三人行要有我师。我母校的生态风光自不待说,中文系的老先生们摇头晃脑也是满腹经纶,而我更看重的是要有好同学,年轻学子之间的相互影响,近朱近墨,甚至重于前二者。

我同窗里有两位好友,一叫湘生,一叫顺久,我感念的是大学生活里他们对我的影响要胜于师长。师长影响是知识跟怀抱,同窗影响是人性同人生。

湘生是好读书又情感丰富之人,且爱诗歌同写作,人又俊白内向,引不少女同学倾心,然他有端端正正的人品,如电视里的唐僧。我们到湘西沅陵搞工作队睡一个地铺,别人皆青春笑闹,唯见他在一红壳笔记本上每日里静静记些什么。我就来好奇,一回趁他不在偷偷翻开来看,却是日记同短诗。那诗写得真是好,使我一下惊呆,仿若武陵人捕鱼误入桃花源,为眼前世外风景所撼动,手脚不晓得要如何安排。湘生爱诗爱到骨子里,也长日偷偷地写,但只是当做练手,从那时到以后,并不投稿发表,这是奇怪的事,好比一个人爱一个女子爱到要发疯,却从不跟她说我爱你。但湘生对诗歌的热爱迅速传染了我,使我于懵里懵懂间一下子有了人生的一个方向。我于是见贤思齐,也拿过小本子来偷偷涂鸦。我后来走上职业文字客的人生路,现在想起来应是偷看湘生的诗歌开始的。同窗好友的一种私心爱好传染给另一个人,并不惊天动地,但一个树蔸却改变了一块石头从人生山上滚落时的运动方向。我或许有诸种人生的可能,然这一瞬决定了诸种可能中的一种,我也就顺着它往前走了,一直走到如今也不悔。

湘生读书甚多,而我那时还是贪玩不用功的人,我听他讲这讲那皆是我不知,引得我就去寻这寻那寻些书来看,不觉得这又是一种深深的影响,像蔡琴唱的歌:“而你却不露痕迹。”

学校后头山坡上,是国民党七十三军抗日将士公墓,荒草萋萋,阴风瑟瑟,少有人迹,我却同了湘生常坐在绿苔茸茸的石级上聊天到夜深。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人生风景只青春年少时有,今后则不会再有。

顺久是另一类型的好友,世面见得多,阅人阅世广,看人看事常看到骨子里。然他世故却不圆滑,有辩才却口不损德,他倒是像司马太史公《滑稽列传》中的人物,生趣盎然,谈笑风生,又大方慷慨,有极强烈亲和力跟接人待物能力。这样的人物你跟他日日相处,开心之外料必要受到潜移默化的人格影响,我如今爱同朋友笑闹相处,料必亦有他的人性影子。这些影响皆大于书本的影响,也大于学校师长的影响。年轻时结交了什么样的朋友,你有可能从此就成了什么样的人格,有了什么样的人性色彩。

顺久那时爱上了一个在出版社搞校对的女子,他带我从河西走到河东去看她,脚都走到抽筋,然见到她却是一身都清爽,是几多明丽的一个女子。那一时我只觉得人生在世只要遇到这样的人,我就什么皆不要了。

他们说话我只是听,我佩服顺久口才好。那女子也是读了许多欧洲的文学名著,但她有她的心得,并不说人人皆晓得说的话。我这时才明白所谓红颜知己,原要这样你来我往,有说也说不完的话。那笑意里的默契,眼神中的交流,是人世最奢侈的享受。

想那时节黄昏后我同湘生顺久又常到湘江河堤上散步,风吹来头发飞扬衣襟摆动,灯火又在对岸长沙城里睁开了亮眼。秋冬间河水退了露出黄白的沙滩,我们便从堤上下去,在沙滩上赛跑,或者摔跤,笑声叫声盖过河上波浪声同轮船汽笛声,几多快活。这快活也只年轻时节有,今后必不会再有。想一想那快活几多透明,几多水晶,青春的友谊是没有渣滓的。

大学毕业后湘生留校教书,后读研,后做了学校负责人,再后又做了教育厅负责人。他还爱诗写诗么?我遇到他,胖了,但依稀也有青春时的内向同诗人气质,面善的人终归还是面善。顺久先到电台工作,后去了深圳,如今退休了,在深圳的关外盖了别墅,据说每日里在家做木匠,把别墅弄得日日新,月月新。他是谢绝了年轻时节他最喜欢的人世往来把酒啸聚么?

我呢,不必说了,我只觉得麓山依然在,湘水依然流,我的母校每年进进出出的皆是新人。

但新人也会老去,老到同我一样,每年再看青山碧水,看世界总有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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