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人与人初遇时,在第一印象里,彼此的不同特征会特别鲜明,而文化与文化初遇,也会有这种直觉的感受。

在《黑鞑事略》一书中,有段汉人形容蒙古文字的模样,就是神来之笔。

“其事,书之以木杖,如惊蛇屈蚓,如天书符篆,如曲谱五凡工尺,回回字殆兄弟也。”

我一面看,一面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不是吗?从一个汉人只写方块字的角度来观看,蒙古人以拼音字母所构成的文字,可真是像极了“惊蛇屈蚓,天书符篆”啊!

元史记载是成吉思可汗在一二○四年灭乃蛮之后,命令乃蛮的掌印官塔塔统阿以古维吾尔字母拼音书写蒙古文字。这里还有段感人的经过:

塔塔统阿原本是畏兀(维吾尔)人,深通他本国的文字。乃蛮塔阳可汗尊他为傅,主掌金印和钱谷。成吉思可汗灭了乃蛮,塔塔统阿身怀金印逃亡,被捕之后,可汗问他:

“整个乃蛮的人民和疆土如今都是我们的了,你一个人背着个大印要到那里去呢?”

塔塔统阿回答说:

“这是我职责所在。要以生命守护,只求有一天能找到故主再亲手交上罢。”

可汗不禁称赞他的忠义,同时也起了爱才之心,于是托以重任,让他教太子诸王以畏兀字母书写蒙古语言,就成了蒙古文字。以后经过许多人的整顿与改进,即使在忽必烈可汗时代,因为推行“八思巴”新字,而曾遭朝廷禁用,结果还是无法禁断而一直使用到今天。

反倒是把畏兀字母借给了蒙古人的维吾尔人,在信奉了回教之后,却放弃了自己固有的文字,改为以阿拉伯字母来拼音,变成了如今的维吾尔语文。

成吉思可汗在一二○六年即大汗位,任失吉?忽秃忽为大断事官,蒙古秘史记载可汗降旨:“把全国百姓分成份子(分封)的事,和审断词讼的事,都写在青册上,造成册子,一直到子子孙孙,凡失吉?忽秃忽和我商议制定,在白纸上写成青字,而造成册子的规范,永不得更改!”

然而,世事真是难料啊!虽说有可汗的殷切叮嘱,虽说有史官的尽心记录,在窝阔台可汗执政后期的一二四○年左右写成的《蒙古秘史》,最初的蒙文本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如今只剩下明朝初年的“汉译蒙音本”,而且也被改名叫做“元朝秘史”了。

一九八九年,我第一次见到蒙古高原,心中真是如惊如喜,百感交集。回程在北京和同行好友王行恭一起去逛琉璃厂的旧书店,我还在茫然四顾之际,王行恭却把我叫住,指着案头一套六册由叶德辉在光绪后期(一九○八年)精刻的《元朝秘史》说:

“席慕蓉,你要把它买下来。”

语气是命令式的,我正想发问,他又说:

“你这个蒙古子孙,今天能做的,也就是一句话不说地把这套书买下来而已。

于是,这套书就放进了我的书柜里,当作是我和蒙古高原初遇的纪念了。

附注:这套书已于二○○四年捐赠给内蒙古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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