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芳:财富——献给路遥(2)

一日他从街上回来,背了一背包食品饮料之类,迈着噗噗沓沓的脚步,一路走到编辑部晓雷的办公室,说他的女儿远远要去春游,他刚才给孩子买吃的东西,什么都好买,只有她要的三明治买不到,跑了好些路,回来时总算在我们附近的阿房宫宾馆找到了。他边说边从背包里拿出那块三明治,指着那精致的塑料盒问我们:“猜猜,这两块三明治花了我多少钱?60块!”

我怎么也不相信我的耳朵,大宾馆的东西即便再贵,两块肥皂大小、夹着几片黄瓜、西红柿和薄薄一层肉片的三明治,就值那么多?它该不是金子做的吧?

“我也不信我的耳朵,”路遥解释说,“可我问了服务员两遍,没错,一块30元,两块60元。我愣住了,可是面对那么漂亮的服务员小姐,既已叫人家拿出来了,怎么好意思转身逃走?硬着头皮也得买下,妈的,算咱们倒霉!”

听他对自己心态和窘状真实毕露的叙说,我和晓雷再也忍俊不禁地失声大笑起来。他急忙朝我摆摆手: “不敢笑,千万别叫老刘听见了……”

老刘是编辑部的老编辑,就坐在一墙之隔的办公室。他一生克勤克俭,兢兢业业,用年轻人的话说,满脸的“旧社会”,一身的“苦大仇深”。路遥的意思是,要让老刘知道他花60元给孩子买三明治,一定气得不堪忍受,不批他个忘本才怪呢。

“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他不止一次调侃着这句流行语。关于如何赚钱以适应社会的变化,他脑子里的设想像小说构思一样,一串一串的。时而是开家大餐馆,时而是搞个运输队,时而又想在黄土高原办个牧场……务虚少说也务了两三年,但无论他还是我,还是我们大院的其他人,总不见有谁迈出去一步。一次我对他说: “也不记得是中国是外国,反正某位大人物说过,你若想要干成什么事,假如在72小时之内不见行动的话,那注定不会成功。”他嘿嘿地一笑,叹口气说:“看来,咱们还得吃写作这碗饭。”

其时,他正在忙于总结他的创作谈,取名《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一位诗人朋友,曾在一次聚会中,快言快语地对他说:“这题目不好,怪不吉利的。早晨从中午开始,那不是离太阳落山的时间就短了……”他的话不幸言中了后来的事,言中得叫人惊心。但当时路遥一定未加在意,他对自己的写作充满信心,这部6万多字的写作心得,注入他的激情和心血,写得严肃、顺手和得意。早有一家编辑部向他约好稿,并答应付以高稿酬争先发表。他不无欣慰地说,要再得到大宗稿费的话,一定不敢随便乱花,先给孩子存笔钱,给她日后上大学用。

第三届茅盾文学奖颁布后,他从京城载誉归来,读者和朋友频频向他道贺,省上和单位也为他开庆功会。在外界一片纷纷扬扬的赞誉声中,我们都知道路遥认真干的一件事,则是把北京和省里给他的奖金,以孩子的名义存进银行。两笔奖金不多不少,恰是一万元整。这一万元,也成了他身后唯一留下的一张存单。

今年盛夏,西安刮来一阵股票热,市民为之躁动不安。我对股票知识,还是春天在深圳创作之家时,两位外省青年作家启蒙的。他们讲得头头是道,我则像个插班生那样听得吃力而糊涂,发了好些幼稚简单的提问。事隔数月,内地人的股票知识普遍进步了,进步到足以懂得原始股可以赚钱。正在这时,我们大家的朋友省电台的郭匡燮急急地捎话说,他们单位已买到某某公司的法人股,分在他名下的那部分他买不完,哪位朋友愿要赶快来买。自然路遥也拿了家里仅有的现款,第二天随大家高高兴兴地去了。中途他还去出版社找了老同学,替朋友代买一份。

他平日对排队拥挤的场面最受不了,最不耐烦,那天竟老老实实地坐下等待,只是一根根地抽着烟,缴款的手续办得缓慢而复杂。收银员怕收了假钞,凡大面值者均一一登记编号,这样足足折腾了一上午。中午他听说后边的事还多着哩,什么认购证、身份证,什么领表填表,少说也得跑儿次,一下就望而生畏,再也忍耐不住了,急忙求我替他代办下边的事。哪知这股票拿到手,已是三四个月后,其时路遥已重病缠身,卧床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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