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病倒的日子里,我恰在国外访问,先是马来西亚,后又去了美国。归来时,他海外的熟人和朋友都说:“回去后赶快去医院先看看路遥,告诉他,一定要站起来!”
回到机关,同事们都说他已熬过最可怕的日子,精神较前好转了,也能吃几两饭了,我的一颗紧缩的心才稍稍舒展,感到无比欣慰。但是当我站在病榻旁时,他的消瘦和气色着实叫我大吃一惊,尽管我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没有料到,短短几个月病魔的折磨,躺在那里的他早已不是我熟悉的那个路遥了!他从被单下伸出一只枯黄的手,苦苦一笑:“你看我瘦成什么了,真正是皮包骨头。你是不知道,差一点见不上你哩。”
我的鼻腔一阵发酸,热泪几乎夺眶而出。幸亏在旁边的晓雷赶快拿别的事岔开他,并频频示意我将泪水收回去,才没有让他那十分脆弱和伤感的句子说下去。
我趁机把国外朋友的关切和问候带给他,我说你克服过许多困难,渡过许多难关,这次一定会不负众望快快站起来的。
他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默不作声。停了半晌又问我,那边的世界怎么样?我简短答道,又精采又不精采。他长出一口气说,哪里也不是天堂,还是在自己家里好。
那是个星期天,探视他的人特别多,我不敢让他多说话,待旁人一个个都走后,赶快把带来的股票交给他,并将各种事宜一一交待清楚。他坐着一张张看过,面露喜色。我趁机给他打劲说:“你快点好起来,好了可以去炒股。当年马克思也炒过股,赚了一笔英镑呢!”我原是要将股票如数交到他手里,他看了看,却执意要我再拿回来替他保存。
离开医院时,我问他想吃什么,好做了给他送来。我知道医院的饭不一定合他胃口,大伙送来的饼干罐头之类,也引不起他的兴趣。果然他想想说:“油腻的一点也吃不下,我只想吃又酸又辣的红萝卜丝菜……”接下去叮咛我萝卜丝要切得细细的,辣椒角要那种顶辣的,醋要放得多多的——这正是他的家乡父老喝小米黑豆钱钱饭时,最喜欢的佐菜。
第二天我便依他所求如法泡制了一大瓶又酸又辣的萝卜丝菜,连同他要的几包北方口味的调料一同带给他。
几天以后,我听守护他的同志说,我带去的酸辣萝卜丝菜,路遥吃得很香;我还听说,在我离开医院之后,路遥曾几次对探视他的朋友说:“我现在是有股票的人啦,买了某某公司的股票……”他说的就是我帮他买好并替他保存着的那份股票,属于他的那部分总值为2500元。
又过了几天,一个阴冷的早晨,他竟然不辞而别,溘然长去。一连多少日子,我怎么也不肯相信这又冰又冷的事实。猛然拉开抽屉,一眼看见那硬硬的一叠替他保存的股票,他的认购书,他的身份证的复印件,他写给别人的一张借条……
不管日后人们将怎样评说路遥,也不管学者和评家将怎样研究他的人生和作品,在我看来,路遥拼力搏击的一生中,潜意识里一直有个支撑点,那就是要完全彻底地摆脱苦难和贫穷的童年带给他的诸多屈辱和阴影,但最终他也未能完全如愿。这也许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哀。
我的心感到揪扯般的疼痛,再也忍不住泪水的哗哗流淌。
丧事过后,我特意请来他的合股朋友,他的妻子和女儿,将他留下的股票作为一份遗产郑重地如数移交给他们。办完一切,走出办公室房门,夜色已经笼罩了编辑部小院,朦胧中依稀可见玉兰银灰的树干和腊梅花散漫的枝条。通常这个时候,路遥最爱在树下独自散步或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现在,他的灵魂和肉体都远远地离我们而去,再也不会在这个小院里蹒跚走动了……
我在院中伫立良久,默默对他说:
路遥,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爱女,你没有为孩子留下足够的遗产,仓促间甚至连一句必要的遗言也没有,但你短短的一生无疑是一份足够丰厚的财富,它将永远伴随孩子的健康成长并会给她带来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