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芳:财富——献给路遥(1)

没有人会相信作家缺钱,更没有人会相信路遥这样的明星级作家缺钱。他的猝然病逝沉重地打击了读者、朋友和同辈人,阴霾久久地笼罩着人们的心,哀伤和惋惜之情以不同的方式从不同人的身上流泻出来。一位很久未见的青年朋友登门拜访,感叹唏嘘地对我说:“作家太可怜了,辛辛苦苦地写呀写,一辈子手里能有几个钱?像路遥这样的也不过二三十万吧?”

二三十万?我愣愣地望他一眼,沉沉地摇着头。这个数字对死者说来,恐怕是个天文数字。

他吃惊地频频追问:“没有?怎么会没有?他一本本出书,一次次获奖,还没有这点钱?眼下好赖跑点买卖,谁手里没有几十万?更别说那些走红的歌星、影星!”

我无以作答,更加沉沉地摆摆头,一凭他满脸的困惑质疑,却倏地想起平日路遥有几次跟我有关钱的谈话。

大约是春节期间吧,他来我家闲聊。路遥一向是谈话高手。他视野宽阔,兴趣广泛,思维十分活跃。特别在他投入时,时时会有精采的议论和智慧的火花迸发出来。从来不会让你感到乏味。这一点无论过去我们同在延安生活,还是后来一起在作协大院朝夕相处,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谈话往往大至国际风云的变幻,小到田间地头的趣闻,至于飞碟的神秘出现,外星人的似有若无,更是他津津乐道的话题。但是那一天我们的谈话却怎么也摆脱不掉金钱这个俗物。

不管作家们如何钟情于改革,如何欢呼它、颂扬它,但当它的脚步日渐逼近真正到来之际,灵魂工程师首先感到的还是它对自己的挑战。报纸上见天见日披露的住房改革、教育改革、公费医疗制度改革、退休养老改革等等,一样一件都在说明社会主义大锅饭是吃不成了,要你自己掏腰包。而这一切对所有人则一律平等,它不因为你是作家,你曾为它讲过一大箩筐的好话,你就可以少给一个铜板。作为刚刚步入中年的路遥,上有高堂健在,下有未成年的子女,他可能比谁都更加敏锐地意识到生存的挑战和未来的负担。那天他带着明显的焦虑又不失他惯常的幽默对我说:“把他的,咱们从小就知道喊依靠组织依靠党,党好像灵醒了,眼看着依靠不成哩!”

我笑道:“党早该灵醒了,这么沉重的包袱谁能背下去?再背下去更不得了!”

不知是因为我的附和,还是他思路的跳跃,他一下从沙发上坐起,不安地说:“不行,咱们得赚点钱,要不,哪一天就像独联体那些文化人一样,全都成了最穷的人!”

“你怎么谈虎色变?还不至于一下没饭吃。不管怎么变化,你总可以拿出积蓄先抵挡一阵子吧?”我说。

“积蓄?哪来的积蓄?就那么几个稿费,早都花完了……”

我当时的惊讶和疑惑绝不亚于前边提到的那位青年。谁都知道他刚刚出版了洋洋百万字的长篇《平凡的世界》,即便稿酬再低,怎么就花得一个不剩?

他唯恐我不信他的话,掰起指头一一算给我听。哪笔钱添置了什么东西,哪笔钱寄给了乡下,哪笔钱又还了朋友的债……不等他数落完,我已了然于心:不是他有意装穷,有意隐瞒经济情报,实在是收入有限,支出无穷。钱需要一把把地花,文章却得一个个字地写。他仿佛有一个永远填不满的坑。远在陕北山村的两个家,四个生身父母和养父母,还有众多的兄弟姊妹,都需要他一一帮扶和赡养。何况故乡那个平凡世界里的农民们,早就像神话一样谣传他,一笔稿费就买了一辆高级小卧车,每日里屁股后边冒烟地出入大宾馆。既然如此,远亲近邻,七姑八舅,哪个乡下人遇到难处,能不向他伸手?在城里他还有他的小家,他又极不善精打细算、计划经济。每每心血来潮,跑到服装市场,买一件冒名牌的牛仔服,花掉一百多,一条普通的水洗布裤,被人索去七八十。他让我看他的新衣服,怎么样?贵不贵?我常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应该砍价一半。他总恨恨道:“他妈的,又上了一回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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