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时间(2)

让人惊叹、着迷的绝不仅只是冰块与磁铁,还有很多别的“密码”。马尔克斯说了:“小说就是用密码写就的现实,是对现实的揣度。”他又说了:“对我来说,一本书的出发点总是一个形象,从来不是一个概念或一个情节。”他的伟大也正在这里,从一个形象出发,从卡夫卡那里顿悟到一种讲故事的方法,然后就花了十八年,把自己本人也变成了一枚吸力巨大的磁铁,一路叮叮当当地穿行于整个拉丁美洲的“铁锅、铁盆、铁钳、铁炉”之中。

现在你明白了这个开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了?因为里边有磁铁啊!你以为他是偶然放进去的吗?那可不是榆木脑袋能想得出来的。

不要说好多作家都有自己的小说“经验”,都有自己的开头,也许是每人都有一个,就好比观点,但《魔鬼词典》上说了,这东西相当于人的屁眼,每人都有一个。但是我要说的是,只有老马的屁眼里才能拉出金子,回头再读一遍,第一段正好结尾在“金子”这两个字上,我可不认为这是个巧合。

写作技艺越高,就越知道开头的难度,那无疑是一次最大的冒险,它本来该最先写成,但实际上它常常可能是最后完成的,它相当于是跳高或跳远运动员的屁股,那东西总是最后着地并要影响到最终成绩。

当我到达小山头上C连的边界时,我停下来回头眺望那片营房,在灰蒙蒙的晨雾中,下面的兵营清清楚楚映入眼帘。我们在那天就要离开。三个月前我们进驻时,这里还覆盖着白雪,而现在,春天初生的嫩叶正在萌芽。当时我就思忖,不管我们将面临多么荒凉的景色,恐怕再也不会害怕那儿的天气比这里更令人难受的了,现在我回想一下,这里没有给我留下丝毫愉快的记忆。

这是伊夫林?沃《旧地重游》开头,仍然是几个时间点,“当我到达……时”、“三个月前”、“现在”、“当时”,几重时间,用“回头眺望”、“思忖”、“回想”三个动词很巧妙地串了起来。而“灰蒙蒙”、“荒凉的景色”,都“没有给我留下丝毫愉快的记忆”。本来“春天初生的嫩叶正在萌芽”,可是“我们在那天就要离开”,这些感觉并不需要我们这样努力去抠字眼来得到的,而是,在不经意间,我们就进入到了作者所设置的语境及氛围里。

看似平淡,却自出机杼,小说并不是每篇都需要追求“陡起”来“吓人”,而是要找到它最合适最需要的开头,这才是难度。钦吉斯?艾特玛托夫说:“我久久地、苦苦地寻找着这开头几句话,这些话不仅对我这部作品来说是最必要的,在某种程度上还决定了这部作品的实质,而且要从一开始就能引起读者的兴趣。作品的结尾我却早已知道,我正是先知道这一切将怎样收场,只是在这之后我才开始寻求从何处开头。”另一位叫莫利尔?斯帕克的也常常是把一部小说都构思好了,然后就花大量时间来等待一个最满意的句子作为开头。我觉得他们就像是只说给我听的一样。

就学习一下艾特玛托夫《查密莉雅》开头:

这会儿我又一次站在这幅镶着简单画框的小画前面。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回家乡去,因此我久久地、出神地望着这幅小画,好像它能够对我说些吉祥的临别赠言似的。

简单的、漂亮的又一个开头。文中的我“又一次”站到了画的面前,作为读者的我也不由自主地“又一次”回头念了一遍;文中的我“久久地、出神地望”,我也一样地跟着发呆。他就要走了,他也是我,我也是我,我的我却不知道跟谁告别。

两个我很快就要合二为一了,因为我们的最终目的都是“回家乡去”,而好的开头可以催人立即“动身”。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