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马尔克斯是从一个形象出发写一部小说,那么博尔赫斯几乎是从一个词开头去写作。
在谈到自己的短篇《ELZahir》时,博尔赫斯说:“就是一个词,那个词我们几乎天天用,却没有意识到它所包含的神秘性:我想到了难以忘怀这个词,不知为什么,我开始琢磨起来,这个词,我听见过千百次,几乎没有一天不听见它,我想,如果真有一种东西我们不能忘记,那该多新奇。倘若在我们所说的现实中有一件事情,有一件东西――为什么不会有呢?――真正难以忘怀的话,那有多奇怪啊!……如果在国家铸造的、众多国家中的某个国家铸造的千百万枚硬币中有一种是难以忘记的,那该多奇怪!这个想法一步步长大并由此产生:那是一种20分的难忘的硬币……我只想到对我的短篇小说的结尾来说必须是难忘的一种硬币。”
博尔赫斯找到了他的硬币,硬币就是他要找的词。高明的猎手,硬币,两面都可以翻,随便哪一面都值同样的价。
算了,这篇小说一般的读者可能不熟,最好还是来看他的《小径分叉的花园》,国内好些版本翻译成《交叉小径的花园》,对小说敏感的人一看也就知道,显然是前一个书名要有意味得多。
利德尔?哈特写的《欧洲战争史》第二百四十二页有段记载,说是十三个英国师(有一千四百门大炮支持)对塞尔-蒙托邦防线的进攻原定于1916年7月24日发动,后来推迟到29日上午。利德尔?哈特上尉解释说延期的原因是滂沱大雨,当然并无出奇之处,青岛大学前英语教师余准博士的证言,经过记录、复述,由本人签名核实,却对这一事件提供了始料不及的证明。证言记录缺了前两页。
猛一看去,这开头就是一个侦破小说式的。这看法当然不错,但是对博尔赫斯,我的经验是你必须要倒回去再看第二遍。这个十分喜欢中国却最终未能成行一次的老人,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故弄玄虚,《欧洲战争史》多少页,多少个英国师,进攻时间及其延误,一场大雨,一个遥远的来自中国的英语教师(显然跟这场战争有关)的证言,缺了前两页。对于福尔摩斯来说,这里边的陷阱也足够丰富了。可是,我想就连他老人家也拿这些精心设置的开头无可奈何――刚才提到的每一项都需要一一核实,缺了前两页的证言就几乎没有找回来的可能。
这才只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开始,接着往下读,好像博尔赫斯在带着你一步步解谜,可实际上,当你以为他一路快把你引向出口时,你很快就会发现又进入了一个更大的迷宫,也就是说,不知什么时候,你真想给好不容易找着的一条线索绑上一个记号时,这条线索突然不在了,眼前只有一条一条的岔路。
博尔赫斯当然没有兴趣带你探案,他只对他自己的东西感兴趣,在这篇小说里,他的关键词是时间,这是一张“正在变化着的分散、集中、平行的时间的网”,网线互相接近,交叉,隔断,“或者几个世纪各不相干,包含了一切的可能性”。这太可怕了,因为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只是时间之网中的一点,那么细菌般不断繁殖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在某一时间中,“一个人可能成为别人的敌人,到了某一个时候,我又成为另一些人的敌人”。
不断分岔的结果,就会产生各种不同的结局,每一种结局都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世界没有穷尽。越是看到了这种分岔,你就越会觉得博尔赫斯也是个谜。这个最后双目失明的老人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呢?有人说,他是书,是文学本身;是时间,也是空间;是知识,更是智能,是无止境的智力活动。是的,这才是小说,那么多汗流浃背、挖空心思的小说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带领人类做这种种的智力游戏吗?
我必须要紧紧咬住作者的思路,这是类似一个捕鱼的紧张游戏,开头就得收网,稍微有个地方一松手,就会放跑几条大鱼。读别的人我可能会紧张,但是读他反而不用这么紧张了,因为你越用劲,攥紧的拳头捏住的沙子越少;网子里的鱼也就越少,不断地少,而且它们拼起命来说不定还把网都撑破了。水里是没有岔路的。只有博尔赫斯在不停地设置分岔,你一心一意地跟他走,越走岔路越多,你还不如远远地跟着他,或许因为没太用力,不会限得太深,这样,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对,还好走回头路。这回头路是一定要走的,一篇小说读个五六遍一点也不多。这很好理解并说服你自己,你听莫扎特、巴赫是多少遍呢?